“那个美好的时代悄然逝去,而且一去不复返。各种美丽的可能性竟被流逝的光yīn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就是这个。”
作默默地点点头,想说句什么,但想不出来。
“这里的冬天无比漫长。”惠理望着湖面说,像是说给远在天边的自己听,“夜晚很长,甚至会觉得永无尽头。一切都冻得硬邦邦。你会怀疑chūn天大概永远不再来。于是不知不觉地,你就会想起各种yīn郁的事情,任你怎么打算不去想。”
尽管如此,还是无话可说。作只是沉默着,将目光投向她视线前方的湖面。等想出应该在此时此地说的话,他已经坐上了飞往成田的直达航班、系好了安全带。不知为何,恰如其分的话总是姗姗来迟,错过最恰当的时机。
他转动钥匙发动汽车。大众车的四缸发动机从短暂的睡眠中醒来,活塞嗡嗡地敲打出踏实的循环。
“再见啦。”惠理说,“保重!你一定要想办法追到沙罗。你无论如何都需要她。我相信。”
“我一定试试。”
“听着,作,有一件事你得记住了。你不是缺乏色彩。那种东西仅仅是姓名而已。我们的确拿这件事开过你的玩笑,可全都没有意义。其实,多崎作,你是个无比优秀、色彩丰富的人,一直在建造美妙的火车站。如今你是个三十六岁的健康市民,拥有选举权,定期纳税,为了看我甚至还一个人坐飞机到芬兰来。你什么都不欠缺。你要有自信,要有勇气。你需要的就是这两样。千万别因为怯懦和无聊的自尊失去心爱的人。”
作换到前进挡,踩下油门,从敞开的车窗伸出手挥动。惠理也跟着挥手。她把手扬得高高的,不停地挥舞。
很快,惠理的身影隐没在树丛中,看不见了。只有芬兰夏日里深沉的绿色映在后视镜中。好像又起风了,宽广的湖面上处处涌起白色的涟漪。一位年轻的高个子男人划着皮划艇过来,彷佛一只巨大的豉虫,无声地向前缓缓滑去。
大概再也不会来这里了。也不会再跟惠理见面了。今后两个人大概会在各自注定的场所,沿着各自的道路向前走下去吧。就像青说的,已经不可能后退了。这样一想,悲哀便如同水流一般,不知从何处无声地汹涌而至。那是透明无形的悲哀。是他自己的悲哀,又是伸手莫及的远处的悲哀。胸膛像刀割般疼痛,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驶上柏油路后,将车停到路边熄火,趴在方向盘上闭起眼睛。为了调整心跳,他不得不花时间慢慢做深呼吸。这样做着,作忽然发现体内临近核心处有个又冷又硬的东西,就像终年不化、完全冻僵的冻土芯。就是它生出了胸中的痛楚与窒息。以前他竟不知道自己内部存在这种东西。
不过,这是恰到好处的痛楚,恰到好处的窒息。这是他必须好好品味的东西。这冰冷的芯,他今后必须一点一点消融。或许得耗费时间,然而这才是他非做不可的事情。为了让这冻土消融,他需要某个人的温暖。单凭他自身的体温还不够。
先回东京再说。这是第一步。他转动车钥匙,再度发动汽车。
在返回赫尔辛基的路上,作衷心祈祷惠理不要在森林中被坏心眼的小矮人逮住。此时此地,他能做的也只有祈祷了。
18
多出来的两天,作只是在赫尔辛基城里漫无目的地闲逛。不时飘落小雨,但不必在意。边走边想种种事情。有许多事情不得不想。回东京前他打算尽量整理自己的心情。走累了,或想累了,就走进咖啡馆喝杯咖啡,吃个三明治。途中迷了路,不知此刻身在何处,他也不介意。这座城市不算大,况且到处都跑着有轨电车。而对此时的他来说,迷失方向在某种意义上甚至让人心情舒畅。最后一天午后,他走到赫尔辛基中央车站,坐在长椅上,呆望着来来往往的列车打发时间。
作从车站给奥尔加打电话道谢。找到哈泰宁家了,她看到我的时候果然很惊讶,海门林纳是个很美的城市。那很好,太棒了。奥尔加说。她似乎由衷地为作高兴。如果方便,今晚我请你吃晚饭以示谢意。作发出邀请。我很高兴,不过今天是我妈妈生日,得待在家里跟爸爸妈妈一起吃饭。奥尔加说。请代向沙罗问好。一定转达。辛苦你,谢谢。作说。
huáng昏时分,去奥尔加推荐的港口附近的餐厅吃鱼,喝了半杯冰镇夏布利白葡萄酒,想起了哈泰宁一家。他们四个人此刻一定也围坐在餐桌边。风还在chuī拂着湖面吗?惠理此刻心里在想什么?她温暖的气息仍然留在自己耳朵里。
回到东京,是在星期六的早晨。整理好旅行袋,优哉游哉地泡了个澡,然后什么事也不做,度过了一整天。刚到家,他就想给沙罗打电话。甚至当真拿起话筒按下了号码。但他最终把话筒放回原处。调整好自己的内心还需要一些时间。虽然是一次很短的旅行,中间还是发生了种种事情。还没有此刻已身处东京正中心的真实感。似乎刚纔还在海门林纳郊外湖畔聆听透明的风声。不管告诉沙罗什么,他都必须斟词酌句。
洗衣服,浏览一遍积攒多日的报纸,傍晚前上街买了些食品,却没有食欲。大概是时差闹的吧,天还很亮便困倦难耐,八点半上chuáng躺下,昏昏睡去,可没到半夜叉醒过来。想把飞机上没读完的书接着读下去,可脑子又不听使唤。于是他打扫房间。将近天明时再度入睡,再次睁开眼已将近星期天的中午。看来是炎热的一天。他打开空调,泡了咖啡喝,吃了一片芝士吐司。
洗完澡,往沙罗的住处打了个电话。但电话是录音状态。“信号音响后请留言。”该怎么办?作略一犹豫,没说一句话就放下了话筒。墙上时钟的指针显示刚过下午一点。他想,要不给她的手机打一个试试?可又改变主意作罢了。
说不定此刻她正在跟恋人一起享用假日的午餐。这个时间上chuáng还太早。作想起了和沙岁手牵手在表参道漫步的中年男子。无论如何试图赶走那人的身影,它也不肯离开脑际。在沙发上躺下,迷迷糊糊地想着这样的事,觉得后背上彷佛有针在扎。细得肉眼几乎看不见的针。微微地疼,也不出血。大概是。但疼痛还是疼痛。
骑上自行车去健身馆,在游泳池里游了平日的距离。浑身还残留着古怪的麻木,边游泳边感觉似乎忽然睡熟了。实际上当然不可能边睡边游,只是感觉而已。但身体在游泳时变成了近乎自动操作的状态,不必再想沙罗和那个男人。这对他来说值得庆幸。
游完回家,睡了半小时午觉。那是无梦的、意识被彻底截断般浓稠的睡眠。然后熨了几件衬衫和几块手帕,做了晚饭。将鲑鱼加上香草放进烤箱,烤好后挤上柠檬汁,和土豆沙拉一起吃。还做了豆腐葱花味噌汤,喝了半罐啤酒,看傍晚的电视新闻。随后躺在沙发上看书。
夜间九点前,沙罗打来电话。
“时差综合征没问题吗?”她问。
“睡眠简直乱七八糟,但身体状况不算坏。”作笞道。
“现在说话不要紧吧?困不困?”
“困是困,不过我打算坚持一小时再睡觉。明天就开始上班了。在公司里可没办法睡午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