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色彩的多崎作和他的巡礼之年_村上春树【完结】(53)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我看这样蛮好。”沙罗说,“对了,今天下午一点左右往我家里打电话的是你吧?我一直忘了查看录音电话,刚刚纔发现。”

  “是我呀。”

  “我正好出去买东西了。”

  “嗯。”作说。

  “可你没留言。”

  “我不太会往录音电话里留言。总是紧张得说不出话。”

  “那也有可能,可自己的名字总说得出来吧?”

  “那倒是。的确该把名字留下。”

  她稍微顿一顿。“喂,我也很担心,不知你的旅行是否顺利。你总该留个话,就一句也行嘛。”

  “对不起。的确该那么做。”作道歉说,“对了,你今天一天都做了些什么?”

  “洗衣服,买东西,做菜,打扫厨房和卫生间。我偶尔也需要这样朴素的假日。”她说,然后沉默了一下,“那么,芬兰的事情办妥了吗?”

  “我见到黑了。”作答道,“跟她好好谈了谈。奥尔加帮了我很多忙。”

  “太好了。她人很好吧?”

  “非常好。”他说了从赫尔辛基驱车一个半小时到美丽的湖畔去见惠理(黑)的情形。她同丈夫、两个年幼的女儿,带着一条狗,一起在夏季别墅度暑假。附近有个小小的作坊,她和丈夫每天在那里制作陶器。

  “她看上去很幸福。芬兰的生活大概很适合她吧。”作说道。除了漫长yīn暗的冬夜。但他没说出口。

  “万里迢迢赶到芬兰去见她,你觉得值得吗?”沙罗问。

  “嗯。我想值得。有些事情一定得当面谈才行。幸亏去了这一趟,许多事情变得清楚多了。不能说对一切都恍然大悟,但这对我而言有重大意义。我是说,对我的心而言。”

  “很好。听到这话我很开心。”

  一阵短暂的沉默。像测量风向般意味深长。然后沙罗说:

  “对了,你的声音听上去跟平时有点不一样,是我的错觉吗?”

  “我不知道。声音听上去怪怪的,也许是因为我太累了。有生以来还是头一次坐这么长时间的飞机。”

  “该不是出什么问题了吧?”

  “没有问题。我有好多话得跟你说,但说来话长。还是过两天咱们见个面吧,我慢慢从头说给你听。”

  “是啊,见个面吧。不过总而言之,芬兰这趟没有白跑就好。”

  “辛苦了,谢谢你。全亏了你。”

  “别客气。”

  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作仔细地倾听。那里的深长意味尚未消解。

  “有一件事,我想问问你。”作下定决心,开口说,“这种话也许不说为妙,但我还是觉得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更好。”

  “好呀。”沙罗说,“当然是诚实面对自己更好。不管什么,你只管问好了。”

  “我说不好,但觉得除了我之外,你好像还有正在jiāo往的男朋友。这件事我一直有点挂心。”

  沙罗沉默片刻。“觉得?”她说道,“你是说,仅仅是朦朦胧胧地有这种感觉吗?”

  “是呀。仅仅是朦朦胧胧地有这种感觉。”作说,“但就像我跟你说过的,我本来就不是直觉灵敏的人。我的大脑基本是为了制作有形的东西才形成的。人如其名。结构相当简单,往往理解不了人类复杂的心理活动。这么说起来,我好像连自己的心理活动都不能理解。在这种微妙的问题上,我屡屡犯错,因此许多事情尽量不在脑子里想得太复杂。可这件事情一直有点挂心。所以我想,与其傻乎乎地想来想去,坦率地直接问你更好。”

  “哦。”沙罗说。

  “那么,你是不是还有喜欢的人?”

  她沉默着。

  作说:“希望你明白,哪怕情况就是如此,我也不是要说三道四。那也许不该由我多嘴多舌。你对我没有义务,我对你也没有权利。但作为我来讲,只是很想知道自己的感觉是否正确。”

  沙罗长叹一声。“什么义务呀权利呀,最好别用这样的词。怎么听上去就像讨论修改宪法。”

  “明白了。”作说,“是我的说法不太妥当。但是,刚纔我也说过,我是个相当简单的人。心里抱有这种念头的话,怕是很难好好相处。”

  沙罗又沉默片刻。她对着话筒紧闭着嘴唇的模样历历在目。

  过了一会儿,她静静地说:“你可不是简单的人。只是你自己乐意这么想罢了。”

  “既然你这么说,说不定真是这样。这方面我也不太明白。但简单的生活方式更适合我的性格,这也是事实。尤其是在人际关系上,我多次受过伤害,可能的话不愿再有这样的经历。”

  “我知道了。”沙罗说,“你诚实地对待我,所以我也要诚实地对待你。不过,可以给我一点时间吗?”

  “要多久?”

  “嗯……三天左右吧。今天是星期天。到了星期三,我想就能跟你认真地谈谈了。大概就可以回答你的问题了。星期三晚上你有空吗?”

  “星期三晚上有空。”作答道。用不着查看记事簿。天黑以后,他什么安排都没有。

  “那天我们一起吃晚饭,再好好谈谈。诚诚恳恳的。好吗?”

  “好。”作答道。

  然后两人挂断了电话。

  那天夜里,作做了个又长又怪的梦。他坐在钢琴前弹着奏鸣曲。一架巨大崭新的三角钢琴,白键无比的白,黑键无比的黑。乐谱架上摊着大开本琴谱。一个女人身穿没有光泽的紧身黑色礼服,站在他身旁,用雪白修长的手指敏捷地为他翻动乐谱,时机把握得准确之极。她头发漆黑,长及腰际。那个地方的一切东西似乎都是由不同层级的白与黑构成。不见其他色彩。

  他不知道是准作的奏呜曲。总之是一支宏大的曲子。琴谱厚得像电话号码簿,上面密密麻麻填满了音符,不折不扣地“黑压压一片”。这是一支结构复杂、需要高超演奏技巧的艰深曲目。而且作是第一次看到要求即席演奏的曲子,但还是看一眼谱面便理解了它表现的世界的形态,成功地转换成乐音。就像立体地读取错综复杂的设计图。他有这种特别的天赋。训练有素的十指像疾风般拂过琴键。那简直是令人目眩的jīng彩体验。他能比任何人都快地正确解读那片浑蒙混乱的暗号形成的茫茫大海,同时赋予它正确的形状。

  心无杂念地弹奏着音乐,他的身体似乎被夏日午后雷光乍现般的灵感鋭利地穿过。那音乐既有大师风范的结构,又非常美丽、富于内省。它无比坦率、纤细立体地表现了人类生存行为的状态。只有音乐才能表现世界的那种重要面貌。他为亲手演奏这样的音乐而自豪。剧烈的喜悦令脊骨震颤。

  遗憾的是,他面前的观众似乎不这么想。他们忸怩地扭动着躯体,似乎既无聊又焦躁。摇动椅子和咳嗽的声音传人耳中。这是怎么回事?人们根本不理解这音乐的价值。


加入书架    阅读记录

 53/58   首页 上一页 下一页 尾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