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周五天、早晚两次,这排山倒海的庞大人流在人手絶不算充裕的站员的疏导下,居然巧妙而无甚大过地得以处理,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尤其是早高峰更成问题。人们步履匆匆地奔向目的地。他们得赶在规定时刻前摁下定时器打卡。心情不可能好。睡意还未全消,拥挤得几乎连缝隙都没有的列车又磨损着他们的肉体和神经。只有极少数幸运儿能有个座位坐下。作每每感慨:居然从来没发生过骚乱,没造成事故或是发生流血惨案,万一这种拥挤至极的列车或车站成为有组织的狂热恐怖分子袭击的目标,无疑将造成致命的事态。损失将达到惊人的程度。对铁路公司的工作人员来说,对警察来说,当然尤其是对乘客来说,那都是无法想象的噩梦。但眼下几乎没有防止这种惨案的办法。而且这样的噩梦一九九五年chūn天曾在东京真实发生过。
站员们拿着电喇叭不停地呼喊,不停地恳求,发车铃几乎永无休止地鸣响,自动检票机不断地默默读取jiāo通卡、车票和月票里的庞大信息。长长的列车以秒为单位出发与到达,彷佛训练有素、吃苦耐劳的家禽,有条不紊地吐出这一批乘客,再吞人下一批,等不及关车门便匆匆驶向下一站。万一上下阶梯时在人群中被身后的人踩了脚,一只鞋子掉落,大概就别指望捡回来了。鞋子被吞没在早高峰狂猛的流沙中,不见了踪影。他也好她也好,只能穿着一只鞋子度过漫长的一天。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日本的泡沫经济还在持续,美国一家主流大报刊登了一张早高峰时人们走下新宿站阶梯的大幅照片。(也可能是东京站,反正是一回事。)照片上的上班族似乎事先商量好了,都低着脑袋,就像装进罐头里的鱼,毫无生气,表情yīn郁。报道中写道:“也许日本的确富裕起来了。然而大多数日本人都这样低着头,似乎很不幸。”于是,这成了一张著名的照片。
实际上,作也不知道大多数日本人究竟是否不幸。然而清晨走下拥挤不堪的新宿站台阶的上班族都低着头,他们与其说是深感不幸,不如说是必须小心脚下。不要失足踩空,不要弄丢鞋子——在上班高峰的大型火车站,这才是最重要的课题。照片却不曾言及这样的实际背景。而身穿暗色调大衣低头走路的人,大多数情况下看起来都不会显得很幸福。当然,将每天早晨不担心丢失鞋子就没法顺利上班的社会称作不幸的社会,在逻辑上还是理由充足的。
人们每天上下班花费多少时间?作心里计算着。平均单程一个小时到一个半小时。大概差不多吧?结了婚、有一两个孩子、在东京市中心工作的普通工薪阶层,若想拥有一栋独立住宅,就只能搬到需要花费这么多时间上下班的郊外。于是一天二十四小时之中,有两三个小时得专门用在上下班路上。在满员电车中,运气好的话还能看看报纸或文库本。或许还能用iPod听海登的jiāo响乐、学西班牙语会话。有人或许还能闭上眼睛,沉湎于漫长的形而上的思考。然而在一般的意义上,只怕很难把一天中这两三个小时称作人生中最有益、最优质的时间。人的一生之中,又有多少时间被这种(大概是)毫无意义的移动剥夺得全无踪影?这又是多么让人疲惫,让人耗损!
然而这问题不应由在铁路公司供职、主要担任火车站设计的多崎作来思考。别人的人生jiāo给他们自己即可。那是他们的人生,不是多崎作的人生。我们生活的社会是何等不幸,抑或并非不幸,人们自行判断即可。作不得不考虑的,是如何恰当而安全地疏导那数量惊人的人cháo。这并不要求省察,只要求经过jīng确验证的实效性。作不是思想家,也不是社会学家,不过是一介工程师。
多崎作喜欢眺望JR新宿站。
到了新宿站,他在自动售票机上买张票,一般总是走上9-10号线站台。中央线特快列车在那里停靠。是开往松元或甲府的长途列车。与上班族为主的其他站台相比,上下车的旅客少得多,列车的停靠也不那么频繁。可以坐在长椅上,不慌不忙地观察车站的情况。
其他人会去听听音乐会,看看电影,去俱乐部跳舞,观看体育赛事,逛街看看百货商店的橱窗,而他以相同的感觉逛火车站。当时间有富余,又想不出该做什么好的时候,他常常一个人到车站去。心绪不宁时,还有思考问题时,双腿自然就会迈向车站。然后坐在站台的长椅上,喝着从小卖店买的咖啡,用袖珍时刻表(这东西时刻放在包里)确认电车的发车和到站时间,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可以一连几个钟头在那儿消磨时间。学生时代还曾查看火车站的形状、乘客的流向、站员们的行动,把留意到的地方仔细记在笔记本上,如今毕竟不再gān这样的事了。
特快列车渐渐减速,抵达站台。车门打开,乘客们络绎不絶地下车。仅仅是望着这番光景,他就能心满意足、神清气慡。尽管这车站并不属于自己供职的铁路公司,看到列车jīng确地按时到站、顺利发车,作仍然为它自豪。安静而淳朴的自豪。清洁工迅速走进到站列车回收垃圾,把座位整理gān净。头戴帽子身穿制服的乘务员gān脆利落地jiāo接班,为下一趟列车的运行做好准备。车厢更换目的地标识,列车被赋予新的编号。一切均以秒为计时单位,秩序井然、jīng准高效、顺畅无阻地进行。这就是多崎作所属的世界。
他在赫尔辛基的中央车站也做过同样的事。要了一份简单的时刻表,坐在长椅上,手端纸杯喝着热咖啡,眺望着长途列车。用地图确认列车的去向,确认它是来自何处。遥望着络绎不絶下车的乘客,还有快步走向要去的站台的乘客的身影。目光追逐着身穿制服的站员和乘务员的行动。心情就能像平时一样宁静。时间均质而平滑地消逝。除了听不到站内广播,跟在新宿站一样。只怕世界上的任何地方,火车站的运营秩序也没有太大不同。准确高效的专业水平。这种景象在他心里唤起自然的共鸣,让他感觉显然是身处正确的地方。
星期二,多崎作完成工作时,墙上的挂钟显示已经过了八点。这种时候还留在办公室里的只有他一个。他手上的工作不是十万火急非加班不可。然而星期三晚上约好要跟沙罗见面,他想先把积攒下来的活儿大致gān完。
告一段落后,他关上计算机,将重要的光盘和档案收进带锁的抽屉,关掉房间的电灯。然后跟熟识的门卫打个招呼,从后门走出公司。
“工作到这么晚,您辛苦了。”门卫说。
本想找个地方吃饭,却没有食欲。但又不愿直接回家,便走向JR新宿站。这天他照例在站内的小卖店买了咖啡。夏季的东京特有的闷热夜晚,后背湿淋淋的都是汗,可他还是不喜欢冰冷的饮料,更爱喝热腾腾的黑咖啡。这是习惯问题。
九号线一如平素,开往松元的末班特快列车正准备出发。乘务员走过一节节车厢,用熟练却毫不懈怠的目光检查,看看有没有不完善的地方。列车是见惯的E257系。没有新gān线那样惹人注目的华丽,但他对那朴实无华的车型很有好感。至盐尻为止走中央本线,然后至松元为止走筱之井线。列车到达松元是在深夜十一时五十五分。八王子之前是在市区行驶,因此必须抑制噪音,之后大多在山区地带行驶,弯道又多,跑不出惊人的高速。相对于距离来说,很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