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都那么清晰那么灿烂。每一片橡树叶的尖端都光闪闪噙着水珠。
我双手插进衣袋,站在窗前凝望如此景致。一切都与我无关地拓展开去,一切
都在与我无关——与任何人无关——的情况下生生不息。雪下了,又化了。
我一边听雪的融化声或塌落声一边打扫房间。由于下雪的关系,身体彻底迟钝
下来,加之形式上我算是擅自入住别人家里的,房间还是应该给打扫打扫才是。何
况我本来就不讨厌做饭和扫除。
但偌大的房子打扫起来比我想的辛苦得多。跑10公里倒轻松些。每个角落都过
一遍掸子之后,用大型吸尘器吸尘,木地板蘸水轻擦一遍,又蹲下打蜡。大约打了
一半就累得气喘吁吁。不过由于戒了烟,喘也不觉痛苦,没有如痰在喉的那种厌恶
感。我在厨房喝了杯葡萄汁,平息一下呼吸,尔后一气把蜡打完。打开所有的百叶
窗,房间由于打蜡而显得烟烟生辉。令人怀念的大地湿润的气息和蜡味儿美妙地融
和在一起。
洗完打蜡用的6条抹布晾去外面, 我烧水煮意大利面条:鳕鱼子、huáng油,又足
足浇了白葡萄酒和酱油上去。好久没有吃这般悠然自得的午餐了。附近树林传来大
斑啄木鸟的鸣啭。
意大利面一扫而光,洗盘,继续打扫房间。刷了浴盆和洗面台,洗了马桶,擦
了家具。因为鼠很jīng心,脏得不甚厉害,家具用喷雾器一喷就变得gāngān净净。之后
我把塑料软管拉去外面,把玻璃窗和百叶窗上的灰尘用水冲掉。整座房子于是变得
清清慡慡。返回屋子擦罢玻璃窗内侧,扫除即告结束。傍晚前两个小时听音乐打发
掉了。
薄暮时分去鼠房间取另一本书时,发觉楼梯口一面大穿衣镜脏得一塌糊涂,便
拿抹布和玻璃清洗剂和喷雾器擦拭,但怎么擦污渍都去不掉。我不明白鼠为什么竟
任凭这面镜子脏着不管。我用桶打来温水,用尼龙刷来刷,刮去镜面沾的油腻,又
用毛巾当抹布擦拭。结果水桶里的水变得黑乎乎的,镜子竟脏到这个地步。
这木框考究的古董式镜子,一看就知身价不凡,擦完后一道yīn翳也没有。不歪
不斜,无伤无疵,从头到脑端然把人映入其中。我站在镜前全身上下照了一阵子,
井元什么特殊变化,我还是我,表情仍是平时那不怎么样的表情,只不过镜中图像
异常真切而没有其特有的呆板。看上去,与其说我在注视映在镜中的我,倒不如说
我是镜中图像,而由作为图像的呆板的我注视真实的我。我将右手抬到脸前用手背
擦了下嘴角,而镜中的我也做出一模一样的动作。也可能我在重复镜中我的举止。
时至如今,我已弄不清我是否真正以自己的意志擦拭嘴角了。
我将“自由意志”这四个字眼输入脑海,用左手拇指和食指捏住耳朵。镜中的
我也做同一动作,看来他也同样把“自由意志”一词输入脑海。
我无可奈何地从镜前离开,他也同样从镜前离开。
第12天下了第3场雪。 睁眼醒来,雪已经下了。一场静得出奇的雪,不硬,也
没有粘糊糊的湿气。它慢慢从空中翩然降下,不等积存便化掉了,如合目一般无声
无息。
我从储藏室抽出旧吉他, 好容易调了弦, 弹了支老曲。边听贝尼·哥德曼的
《特别航空信》边练习,不觉到了中午。我厚厚切开自己烤的变硬了的面包,夹上
火腿,喝着啤酒吃了。
大约练了30分钟吉他,羊男来了。雪仍在静静地下。
“打扰的话,出去再来。”羊男开着房门道。
“哪里,进来嘛。正无聊着呢。”我把吉他放在地板上说。
和上次一样,羊男脱下鞋在门外把鞋上的泥磕掉才进来。雪天里,那身厚厚的
羊皮衣裳同他的身体正相吻合。他在我对面沙发坐下,两手置于扶手,窸窸窣窣挪
动几下身子。
“雪还剩不下?”我问。
“还剩不下。”羊男回答,“有剩得下的雪和剩不下的雪,这是剩不下的雪。”
“唔。”
“剩得下的雪要等到下星期。”
“不喝点啤酒什么的?”
“谢谢。可以的话,最好是白兰地。”
我去厨房为他准备自兰地为自己准备啤酒,连同奶酪三明治拿进客厅。
“弹吉他了?”羊男钦佩他说,“音乐我也喜欢,乐器倒是一件也摆弄不来。”
“我也不会,快10年没弹了。”
“没关系,再弹一段可好?”
为了不损坏羊男的情绪,我大致弹了一遍《特别航空信》,随后随意地弹起一
支合唱团曲子,但不久弄不清小节的数目,只好作罢。
“满好的嘛!”羊男认真地夸奖道,“会弹乐器很好玩吧?”
“如果弹得好的话。不过必须耳朵灵才弹得好。耳朵灵,就不至于对自己弹的
声音沾沾自喜。”
“是那么回事吧。”羊男说。
羊男把白兰地倒进酒杯,一小口一小口地啜着。我拉开啤酒罐易拉环,直接喝
了起来。
“话没能捎到。”
我默然点头。
“就来告诉你这个的。”
我望着墙上的挂历。 到带有红色标记的最后期限只有3天时间了。不过时至现
在,已怎么都无所谓了。
“情况变了。”我说,“我非常生气。有生以来还从没这么生气过。”
羊男手拿白兰地酒杯默默不语。
我抄起吉他,将背板朝壁炉砖块狠狠砸去,随着巨大的不协调音背板四裂开来。
羊男从沙发一跃而起,耳朵摇颤不止。
“我也有生气的权利!”我说——像是在对自己说,“我也有权利生气!”
“什么忙也帮不上,是很抱歉。但希望你能明白,我是喜欢你的。”
两人不声不响望了一会雪。雪很轻柔,宛如零零碎碎的云絮从天上飘落下来。
我去厨房取另一罐啤酒。通过楼梯口时看见镜子。另一个我同样正去取啤酒。
我们面面相觑,喟然叹息。我们住在不同世界里想着相同的问题,一如《鸭肉汤》
里边的格尔查·马科思和哈波·马科思。
镜子里还有我后面的——或者说他对面的——客厅。我后面的客厅同他对面的
客厅是同一客厅。沙发地毯挂钟绘画书架等全都一模一样。客厅尽管不那么富有情
调而感觉并不坏。但有什么有所不同,或者说我觉得有什么有所不同。
我从电冰箱取出绿罐的“劳恩布劳”啤酒,拿着折回客厅时又看了一眼镜中的
客厅,尔后看真正的客厅。羊男依然坐在沙发上怔怔地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