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的弹子球_村上春树【完结】(19)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至于离开后去哪里,鼠不知道。好像无处可去。

  有生以来第一次从心底涌起恐惧,黑亮黑亮的地底虫般的恐惧。它们没有限睛,没有悲悯,企图将鼠拖入它们栖居的地底层。鼠全身上下都有它们的滑溜感。他拉开一罐啤酒。

  三四天时间里,鼠的房间扔得到处都是空啤酒罐和香烟头。他很想见那女子,想用整个身体感受女子肌肤的温暖,想进入她体内永不出来。但他无法重回女子住处。不是你自己把桥烧掉的吗,鼠想,不是你自己涂了墙又将自己关入其中的吗?

  鼠眼望台灯。天光破晓,海面开始呈银灰色。及至鲜明的晨光像抽掉桌布一样驱走黑暗的时候,鼠上chuáng歪倒,带着元处可去的苦恼进入梦乡。

  鼠离开这座城市的决心,是花很长时间从各种各样的角度探讨得出的结论,曾一度坚不可摧固不可破。他觉得哪里都好像没有空隙。他擦燃火柴,把桥烧掉。城里也许残留一点自己的身影,但谁也不会注意。城市在变,身影不久也将归于消失……一切都像在永往直前。

  鼠不明白为什么杰的存在会扰乱自己的心。我要离去了,多保重—本来这样打声招呼就完事了。何况完全互不了解。萍水相逢,撩肩而过,如此而已。然而鼠的心在作痛。他仰面躺在chuáng上,几次在空气中举起紧攥的拳头。

  鼠向上报起爵士酒吧的铁闸已是星期一后半夜了。杰一如往常坐在熄掉一半的店堂的桌旁,懒懒地吸烟。见鼠进来,略略一笑,点了下头。暗幽幽的灯光下,杰看上去格外苍老。黑胡须如yīn翳布满脸颊和下额,双限下陷,窄小的嘴唇gān出裂纹。脖颈血管历历可见,指尖沁有huáng尼古丁。

  “累了吧?”鼠问。

  “有点儿。”杰说。沉默片刻,又说,“这样的时候也是有的,无论谁。”

  鼠点头拉过一把椅,在杰对面坐下。

  “有一首歌说,雨天和星期天,人人心里都yīn暗。”

  “一点不错。”杰定定注视自己夹烟的手指说。

  “早些回家睡吧2”

  “不,不用。”杰摇摇头,格得很设,像在赶蚊虫。“反正回家也很难睡得着。”

  鼠条件反she地看一眼手表:12时10分。时间似乎在闷无声息的地下昏暗中彻底断气。落下铁闸门的酒吧中不再有他多年来一直寻求的光耀,一丝都没有。看上去一切都黯然失色,一切都疲惫不堪。

  “给我杯可乐好么?”杰说,“你喝啤酒好了。”

  鼠站起身,从电冰箱取出啤酒和可乐,连杯子拿来桌面。

  “音乐?”杰问。

  “算啦,今天什么声响都不要。”鼠道。

  “像葬礼。”

  鼠笑了,两人不声不响地兀自喝可乐喝啤酒。鼠放在桌面的手表开始发出大得造作的走针声。12时35分。所过时间竟好像极其漫长。杰几乎纹丝不动。鼠静静看着杰的烟在玻璃烟灰缸中一直烧到过滤嘴,化为灰烬。

  “为什么那么累?”鼠问。

  “为什么呢……”说着,杰突然记起似的架起腿,“原因么,肯定没任何原因。”

  鼠喝去杯中大约一半啤酒,叹了口气,把杯放回桌面。

  “我说杰,人都要腐烂,是吧?”

  “是啊。”

  “烂法许许多多。”鼠下意识地把手背贴在嘴唇,“但对于一个一个的个人来说,可选择的数量却好像非常有限。至多—一“两三个。”

  “或许。”

  泡沫出尽的剽啤酒如水洼一般沉在杯底。鼠从衣袋掏出瘪了的烟盒,将最后一支衔在嘴上。“可我开始觉得怎么都无所谓了。总之是要腐烂,对吧?”

  杰斜拿着可乐杯,默默听鼠的话。

  “不过人还是不断变化的。至于这变化有什么意义,我始终揣度不出。”鼠咬住嘴唇,望着桌面沉思,“并且这样想:任何进步任何变化终归都不过是崩毁的过程罢了。不对?”

  “对吧。”

  “所以对那些兴高采烈朝‘无’奔跑的家伙,我是半点好感都没有,没办法有。…·包括对这个城市。”

  杰不语,鼠也不语。他拿起桌上的火柴,慢慢让火烧到火柴杆,点燃烟。

  “问题是,”杰说,“你自身将要变。是吧?”

  “确实。”

  静得不能再静的几秒钟流过,大约10秒吧。杰开口道:

  “人这东西,天生笨得出奇,比你想的笨得多。”

  鼠将瓶里剩的啤酒倒进杯子,一气喝gān。“犹豫不决啊:”

  杰点几下头。

  “很难下决心。”

  “感觉出来了。”如此说罢,杰说累了似的现出微笑。

  鼠慢慢立起,把烟和打火机揣进衣袋。时针已指过1点。

  “晚安。”鼠说。

  “晚安。”杰说,“对了,有谁这么说过:促走路,多喝水。”

  鼠向杰一笑,开门,上楼。街灯明晃晃照出空无人影的大街。鼠弓腰坐在铁路护栏上,仰望夜空。心里想:到底喝多少水才算够呢?

  20

  西班牙语讲师打来电话,是11月连休刚结束的星期三。快午休时,合伙人去了银行,我在事务所的餐厨两用房间里吃女孩做的意大利面条。意面多煮了两分钟,又没用罗勒调味,而用切细的紫苏撒在上面,但味道不坏。正当我们讨论意面做法时,电话铃响了。女孩接起,说了两三句,耸耸肩把听筒递给我。

  ”宇宙飞船’的事,”他说,“去向弄清楚了。”

  “哪里?”

  “电话不好说。”他说。

  双方沉默片刻。

  “您的意思是?”我问。

  “就是:电话中说不明白。”

  “就是说不如一见喽?”

  “不,”他嗫嚅道,“即使摆在您眼前,也说不明白。”

  我一下子上不来词,等他继续下文。

  “不是故弄玄虚,也不是开玩笑,反正想面谈。”

  “好的。”

  “今天5点可以吗?”

  “可以。”我说,“不过能玩么?”

  “当然能。”他说。

  我道谢放下电话,接着吃面条。

  “要去哪儿?”

  “打弹子球去。去哪不知道。”

  “弹子球?”

  “恩,用球蹼弹球。——”

  “晓得。可gān嘛打什么弹子球。—。”

  “这—--这个世上有许许多多以我辈的哲学无法推测的东西。”

  她在桌面手托下巴思索。

  “弹子球打得很好?”

  “以前。是我唯一能怀有自豪的领域。”

  “我却什么都没有/

  “也就无所谓失。”

  她再度沉思。我吃最后一部分面条,吃罢从电冰箱拿姜汁清凉饮料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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