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早要失去的东西没多大意义。必失之物的荣光并非真正的荣光。”
“谁的话?”
“谁的话忘了。不过所言不差。”
“世上有不失去的东西?”
“相信有。你也最好相信。”
“努力就是。”
“我也许过于乐观,但不怎么傻。”
“知道。”
“非我自chuī,这比相反情况好得多。”
她点头:“那么,今晚是要去打弹子球喽?”
“是。”
“举起双手。”
我朝天花板举起双手。她仔细检查腋窝。
“OK,去好了。”
我和西班牙讲师在上次那家咖啡馆碰头后,马上钻进出租车。顺明治大街一直走,他说。出租车起跑后,他掏香烟点燃,也给我一支。他身穿灰西服,扎一条有三道斜纹的蓝色领带。衬衣也是蓝色,比领带赂浅。我则灰毛衣蓝牛仔裤加一双烟熏火燎的轻便运动鞋。活活一个被叫到教导处的差劲儿学生。
出租车穿过早稻田大街的时候,司机问还往前吗?讲师告以目白大街。出租车前行不久,驶入目白大街。
“相当远吧?”我问。
“相当之远。”他说着,找第二支烟。
我用视线跟踪一会窗外闪过的商业街景。
“找得够辛苦的了。”他说,“第一步是逐个查询收藏者名录。问了二十人左右——不仅东京,全国都问了。但收获是零。任何人知道的情况都没超过我们。第二步是问做旧机器生意的人。人数不多。只是,查阅品种目录花了不少jīng力,数字太大了。”
我点头,看他给烟点火。
“但知道时间这一点很有帮助—是1971年2月间的事。请人家查了:是有吉尔巴特—桑斯、‘宇宙飞船’、连续编号165029。1971年2月3日废弃处理。”
“废弃处理?”
“废品。就像《金手指》里的那玩艺儿。压成方形回炉,或沉到港湾里去。”
“可是你……”
“阿,请听下去。我灰心丧气,向对方道谢回家。可心里总有什么放不下。类似直感的感觉告诉我:不对,不是那样的。第二天我再次跑到旧机器商那里,去了废铁仓库。看了20来分钟拆废作业,然后进办公室摸出名片——大学讲师这名片对不知底细的人多少有些作用。”
他说话速度比上次见时略快。不知何故,这点使我有点不快。
“我这样说道:正在写一本小书,为此想了解一下废品处置情况。
“对方提供了方便。但对于1971年2月的那台弹子球机一无所知。理所当然。两年半的事了,又没有一一核查。收来光当一放,就算完事。我又问了一点:假如我想要那里堆放的洗衣机或摩托车的车体之类的东西并付相应款额,那么可不可以转让,他说没问题。我又问这种情况此外有过没有。”
秋日的huáng昏很快过去,夜色开始笼罩路面,车眼看要进入郊外。
“他说如想了解详情,请问二楼负责管理的人。于是我上二楼问1971年前后有没有人买过弹子球机,负责管理的人说有。我问是怎样一个人,对方告诉了我电话号码。情况像是那个人求他一有弹子球机进来就打电话告知 有点走火人魔了。我就问那个人买了几台弹子球机,他想了想说:看来看去最后买下的时候有不买的时候也有,记不确切。我说大致数字即可,他告诉说不下50台。
“50台!”我叫道。
“这样,”他说,“我们就要拜访那个人。”
21
四下彻底黑尽。并且不是单一的黑,而是像涂huáng油一样把各种颜色厚厚涂上去的那种黑。
我脸贴车窗玻璃,静静注视这样的黑暗。黑暗呈平面,平展得不可思议,仿佛用快刀将不具实体的物质一片片薄薄切开的切面。奇妙的远近感统治着黑暗。巨大的夜鸟展开双翅,轮廓分明地挡在我们面前。
家舍越走越稀,后来只剩下如地底轰鸣般涌起几万只秋虫鸣声的草原和树林。云层如岩石沉沉低垂,地面上的一切无不耸肩缩首似的在黑暗中屏息敛气。唯独秋虫遮蔽地表。
我和西班牙语讲师再不做声,只是一支接一支吸烟。出租车司机也紧盯着路上的车前灯吸烟。我下意识地用指尖“砰砰”叩击膝盖。并且不时涌起一股冲动,很想推开车门一逃了之。
配电盘、沙坑、水库,高尔夫球场、毛衣破绽,加上弹子球机……到底去哪里才好呢?我怀抱一堆乱了顺序的卡片,一筹莫展。我恨不得立即返回宿舍,一头钻进浴室,而后喝啤酒,拿着香烟和康德缩进温暖的被窝。
我何苦在黑暗中疲于奔命呢?50台弹子球机,简直荒唐透顶。梦,虚无漂渺的梦。
尽管如此,3蹼“宇宙飞船”仍不停地呼唤我。
西斑牙语讲师让车停下的地方是离道路500米开外的一片空地的正中。空地很平,及踩软草如浅滩一样无边无际。我下了车,伸腰做了个深呼吸。一股养jī场味儿。纵目四望,了无灯火。唯独路灯依稀照出其四周一小块景物。简直像被人从脚下拖进地底什么地方。
好一阵子我们默不作声,让眼睛习惯黑暗。
“这里还是东京吗?”我这样问道。
“当然。看起来不像7”
“像世界尽头。”
西班牙语讲师以一本正经的表情点下头,没有应声。我们嗅着草香和jī粪味儿吸烟。烟悠悠低回,作láng烟状。
“那里有铁丝网。”他练习she击似的笔直伸出胳膊,指着黑暗的纵深处。
我凝眸细看,认出铁丝网样的东西。
“请沿铁丝网直行300米左右,尽头有座仓库。”
“仓库?”
他并不看我,冗自点头道:“哦,大仓库,一眼即可看出。以前是养jī场的冷库,早已不用了。养jī场倒闭了。”
“可是有jī味儿。”我说。
“味儿?…啊,沁到地里去了嘛。雨天更厉害。扑楞楞振翅声都好像听得到。”
铁丝网里边简直伸手不见五指,黑得可怖。虫鸣都像要窒息。
“仓库门一直开着。仓库主人给打开的。你要找的那台机就在里边。”
“你进去了?”
“一次——“获准进去的。”他叼着烟说,椅红色的火在黑暗中闪烁。“进门右侧就有电灯开关。注意阶梯。”
“你不去?”
“你一个人去。这样讲定的。”
“讲定?”
他把烟头扔在脚下草丛里,小心踩灭:“是的。说想呆多久就呆多久,离去时把灯关上。”
空气一点点凉下来。泥土特有的凉气拥裹了我们。
“见仓库主人了?”
“见了。”少顷,他回答。
“怎样一个人物?”
讲师耸耸肩,从衣袋掏出手帕摄了下鼻:“也没什么特征,至少没有肉眼看得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