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的弹子球_村上春树【完结】(22)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好像许久没见了,她说。

  我做沉思状屈指计算,3年了!转瞬之间。

  我们双双点头,沉默有顷。若在咖啡馆里,该是吸一口咖啡,或用手指摆弄花边窗帘的时候。

  常想你来着,我说。心情于是一落千丈。

  睡不着觉的夜晚?

  是的,睡不着觉的夜晚,我重复道。她始终面带微笑。

  不冷?她问。

  冷啊,冷得要命。

  最好别呆太久,对你肯定过于冷了。

  好像,我说。随即用微微发抖的手掏出香烟,点上火,深吸一口。

  弹子球不打了?她问。

  不打了,我回答。

  为什么?

  165000是我最佳战绩,记得?

  记得,也是我的最佳战绩嘛。

  不想玷污它,我说。

  她默然。准有10个奖分灯慢侵上下,闪烁不止。我望着脚下吸烟。

  为什么来这儿?

  你呼唤的嘛。

  呼唤?她现出一丝困惑,旋即害羞似的莞尔一笑。是啊,或许是的,或许呼唤你来着。   找得我好苦。

  谢谢,她说,讲点什么。

  很多东西面目全非了,我说,你原先住的娱乐厅后来成了24小时营业的炸面圈专卖店,咖啡难喝得要死。

  就那么难喝?

  过去迪斯尼动物电影上要死的斑马喝的正是那种颜色的泥水。

  她吃吃笑。笑脸真是灿烂。倒是座讨厌的城市啊,她神情认真地说,一切粗糙不堪,脏乱不堪……

  就那么个时代啊。

  她连连点头。你现在gān什么?

  翻译。

  小说?

  哪里,我说,全是泡沫,白天的泡沫夜晚的泡沫。把一条脏水沟的水移到另一条里罢了。

  没意思?

  怎么说呢,没考虑过。

  女孩呢?

  也许你不信:眼下跟双胞胎过日子。做的咖啡是非常够味。

  她妩媚地一笑,眼睛朝上看了一会儿。有点不可思议阿,好像什么都没实际发生过。

  不,实际发生了。只是又消失了。

  不好受?

  哪里,我摇头,来自“无”的东西又各归原位,如此而已。

  我们再度陷入沉默。我们的共同拥有的仅仅是很早很早以前死去的时间的残片。但至今仍有些许温馨的回忆如远古的光照在我心中往来彷徨。往下,死将俘获我并将我重新投入“无”的熔炉中,而我将同古老的光照一起穿过被其投入之前的短暂时刻。

  你该走了,她说。

  的确,寒气已升到难以忍耐的程度。我打个寒战,踩熄烟头。

  谢谢你来见我,她说,可能再也见不到了,多保重。

  谢谢,我说,再见1

  我走过弹子球机队列,走上楼梯,拉下拉杆开关。弹子球机电源如漏气一般倏忽消失,完全彻底的沉寂与睡眠压向四周。我再次穿过库房,走上楼梯,按下电灯开关,随手关门——在这一系列时间里,我没有回头,一次也没回。

  拦出租车赶回宿舍已经快半夜了。双胞胎正在chuáng上做一本周刊上的拼字游戏。我脸色铁青,浑身一股冻jī味儿。我把身上衣服一古脑塞进洗衣机,转身泡进放满热水的浴缸里。为恢复正常意识,我泡了30分钟,然而沁人骨髓的寒气还是没有驱掉。

  双胞胎从壁柜里拉出煤气取暖炉,打着火。过了十五六分钟,寒战止住了。我嘘了口气,热一罐洋葱罐头杨喝了。

  “不要紧了。”我说。

  “真的?”

  “还挺凉的。”双胞胎抓着我的手腕,担心地说。

  “很快暖过来的。”

  之后,我们钻进被窝,把拼字游戏图拼上最后两块。一块是“虹鳟”,一块是“甬路”。身体很快暖和过来,我们几乎同时坠人沉沉的梦乡。

  我梦见托洛茨基和四头驯鹿。四只驯鹿全都穿着毛线抹。冷得出奇的梦。

  23

  鼠已不再同女子相会,也不望她房间的灯了,甚至窗前都不再靠近。他心中的什么在黑暗中游移一段时间,尔后消失,犹蜡烛chuī灭后升起的一丝白烟。继之而来的是沉默。沉默。一层层剥去外皮后到底有什么剩下,这点鼠也不知道。自豪?……他躺在chuáng上反复看自己的手。若没有自豪,人大约活不下去。但若仅仅这样,人生未免过于黯淡,黯淡之至。

  同女子分手很简单。某个周日晚上不再打电话给她即可。也许她等电话等到半夜。想到这点鼠很不好受。几次朝电话机伸出手,又都忍住没打。他藏上耳机,调高音量听唱片。他知道女方会打电话过来,但还是不愿意听见电话铃响。

  等到11点她会死心的吧。之后他洗脸刷牙,上chuáng躺倒,暗想明天早上肯定打电话过来,熄灯睡觉。结果周六早上电话也没响。她打开窗,做早餐,给盆栽植物浇水,然后等到偏午。这回恐怕真的死心了,随即笑笑——那种像是对着镜子边刷牙边练习几次的笑。结局理应如此,他想。

  鼠在百叶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房间里,眼望墙上电子挂钟过了这许多时间。房间空气凝然不动。虚浅的睡眠几次滑过他的身体。时针已毫无意义。无非黑之浓淡的几度反复罢了。鼠静静忍耐自己的肉体一点点失去实体,失去重量,失去感觉。他想,自己如此经过了多少小时、到底多少小时了呢?眼前的白墙随着他的呼吸而徐徐摇晃。空间有了某种密度,开始侵蚀他的肢体。鼠测定这已是自己忍耐力的临界点,遂翻身下chuáng,洗澡,在神志朦胧中刮须,然后擦gān身体,喝电冰箱里的橙汁,重换睡衣上chuáng。事情至此完结,他想。沉沉的睡意袭来,睡得昏死一般。

  24

  “定了,离开这座城市。”鼠对杰说。

  傍晚6点,店门刚开。吧台打了结,店里所有的烟灰缸一支烟头也没有。酒瓶擦得发亮,标签朝外摆成一排。连尖角都折得线条分明的新纸巾、红辣椒牌调味汁以及小盐瓶齐整整放在浅盘里。杰分别在三个小深底钵里搅拌三种调味汁。大蒜味如细雾四下飘移——鼠进来时正值这一小段时间。   鼠一边用杰借给的指甲刀把指甲剪在烟灰缸里,一边这样说道。

  “离开?”—”去哪里?”

  “没目标。去陌生的城市,不太大的为好。”

  杰用漏斗把调味汁注入一个个大长颈瓶里,注罢放进电冰箱,拿毛巾摇手。

  “去那里于什么?”

  “gān活。”鼠剪完左手的指甲,一再看那手指。

  “这里就不成?”

  “不成。”鼠说,“想喝啤酒。”

  “我请客。”   “领情。”

  鼠把啤酒慢慢倒进冰镇过的玻璃杯里,一口喝去一半:“怎么不问为什么这里不成呢?”

  “因为好像可以理解。”

  鼠笑了,笑罢哑了下舌:“跟你说,杰,不成的。即使大家都那样不问不说地相互理解,也哪里都到达不了。这种话我本不愿意说的……我觉得自己好像在那样的世界里逗留得太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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