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的弹子球_村上春树【完结】(21)

2019-03-10  作者|标签:村上春树

  “gān嘛收藏弹子球机达50台之多呢?”

  “这个嘛,大gān世界无奇不有,如此而已,对吧?”

  我觉得并非如此而已。但我向讲师道谢离开,独自沿铁丝网前行。并非如此而已。弹子球帆收藏50台同标签收藏50张情况有所不同。

  看上去仓库俨然蹲着的动物。周围高草密密麻麻。拨地而起的墙壁一扇宙也没有。死气沉沉的建筑。对开铁门上大约是养jī场名称的字迹上厚厚压了一层白漆。

  我从相距十步远的地方抬头看一会这座建筑。无论怎么想都没有好的想法浮上心头。我不再想,走到人口,推开冰凉冰凉的铁门。f1无声地开了,另一种类的黑暗在我眼前张开。

  22

  我摸黑按下贴墙开关,隔了数秒,天花板荧光灯“咔咔”jiāo相闪烁,白光顿时弥漫仓库。荧光灯总共约有100支。仓库比外面看时的感觉宽敞得多,但更可观的还是灯的数量。晃得我闭上限睛。稍后睁开时,黑暗早已消失,只有沉寂和清冷剩留下来。

  仓库看上去确像冷库的内部,考虑到建筑物的本来用途,也可说是理所当然的。一扇窗也没有的墙壁和天花板涂着有浮光的白色涂料,但已布满污痕,有huáng色的有黑色的,及其他莫名其妙的颜色。一看就知墙壁厚得非同一般。我觉得自己简直像被塞进了铅箱,一种可能永远出不去的恐怖钳住了我,使我一再回头看身后的门。料想再不会有第二座如此令人生厌的建筑物。

  极其好意地看来,未尝不可看成象的墓场。只是没有四肢蜷曲的象的白骨。目力所及,唯见弹子球机齐刷刷排列在水泥地板上。我立于阶梯,凝然俯视这异乎寻常的场景,手下意识地摸向嘴角,又放回衣袋。

  数量惊人的弹子球机。准确数字是78台。我花上时间清点了好几遍。78,没错。机以同一朝向编成8列纵队,一直排到仓库尽头墙壁。简直像用粉笔在地板画过线似的,队列整齐得分厘不差。四下里所有物体全都一声不响,一动不动,恰如琥珀里的苍蝇。78个死和78个沉默。我条件反she地动了下身体。若不动,觉得自己都有可能被编进这shòu头排水口的阵列中。

  冷。果真有死jī味儿。

  我缓缓走下狭窄的5阶水泥楼梯,楼梯下更冷,却有汗冒出。讨厌的汗。我从衣袋掏手帕揩汗。唯独腋下的汗奈何不得。我坐在楼梯最下一阶,用颤抖的手吸烟。……3蹼‘宇宙飞船’—我不愿意这副样子见她。作为她也是如此……想必。

  关上门后,虫鸣一声不闻。无懈可击的沉寂如滞重的浓雾积淀于地表。78台弹子球机将312只脚牢牢支在地上,静静承受别无归宿的重量。凄凉的场景。

  我坐着chuī起口哨,chuī了“跳吧,随着jiāo响乐”的开头四小节。那般悦耳动听的口哨声回dàng开来,回dàng在无遮无拦空空dàngdàng的冷库中。我心情有所好转,接着chuī下面四小节,又chuī四小节。似乎所有东西都在侧耳倾听。当然谁也不摇头晃脑,谁也不按拍踏脚。但我的口哨声还是被整个仓库——包括边边角角——吸进消失。

  “好冷!”chuī了一通口哨,我出声地嘟囔道。回声听上去根本不像自己的语声。那声音撞上天花扳,又雾一样旋转落回地面。我叼着烟叹了口气。总不能永远坐在这里唱独角戏。一动不动,便觉寒气同jī肉味儿一起沁人五脏六腑。我站起身,用手拍掉裤子沾的冷土,拍脚踩灭烟头,投进白铁皮罐。   弹子球…·弹子球。来此不就是为这个么?寒冷简直像要冻僵我的思维。想想看:弹子球机,78台弹子球机。……OK,找开关!建筑物的某个位置应该有让78台弹子球机起死回生的电源开关。——”找开关,快找!

  我双手插进牛仔裤袋,沿墙慢慢走动。呆板板的混凝土墙上到处垂着象征冷库时代的断头配线和铅管。各种器械、仪表、连接盒、开关,就像被大力士qiáng行扔掉一样留下一个个空dòngdòng的dòng。墙壁比离远看时滑溜得多,仿佛给巨大的蛤蝓爬过。这么实际走起来,建筑物真是大得很,作为养jī场冷库未免大得反常。

  我下罢楼梯,正对面又一座同样的楼梯。爬上楼梯有同样的铁门,什么都一模一样,我差点以为自己转一周转回了原处。我试着用手推门,门纹丝不动。没有门闩没有门锁,但就像用什么封住了似的岿然不动。我把手从门扇收回,下意识地用手心抹脸上的汗。一股jī味儿。

  开关在此门旁边。拉杆式大开关。一推,地底涌起般的低吼顿时传遍四周。令人脊梁骨发冷的声响。随即,数万只鸟一齐展翅般的“啪嗒啪嗒”声响起。回头看去,但见78台弹子球机吸足电流,发着弹击声向记分屏弹出数gān个“o”,弹击声止息后,剩下的唯有类似蜂群嗡嗡声的沉闷的电流声。仓库充满78台弹子球机短暂的生机。每台机的球区都闪烁着形形色色的原色光芒,板面描绘出各自淋漓畅快的梦境。

  我走下楼梯,阅兵一般从78台弹子球机中间缓缓移步。有几台仅在照片上见过,有几台在娱乐厅见过,令人发怀旧幽情。也有的早已消隐在时间长河中,不为任何人所记忆。威廉思的“友谊7”,板面上的宇航员名字是谁的?格列?……六十年代韧。巴里的“大沙皇”、蓝天、埃菲尔铁塔、快乐的美国游客……戈德利普的“国王与皇后”,有八条螺旋上升球道的名机。仁丹胡刮得潇洒有致而神情淡漠的西部赌徒,袜带里藏的黑桃王牌……

  盖世英雄、怪shòu、校园女郎、足球、火箭、女人……全部是光线幽暗的娱乐厅中千篇一律的褪色朽梦。各种各样的英雄和女郎从板面上朗我微笑致意。金发女郎、金银发各半女郎、浅黑发女郎、红发女郎、黑发墨西哥女郎、马昆辫女郎、长发及腰的夏威夷女郎、安·玛格莉特、奥留丽·苏本、玛利莲·梦露·…没有一个不洋洋得意地挺起勾人魂魄的rǔ房——有的从衣扣解到腰间的薄质短衫里,有的从上下相连的游泳衣下,有的从尖尖突起的rǔ罩底端……她们永远保持rǔ房的形状,而色调却已退去。指示灯像追随心脏跳动似的一闪一灭。78台弹子球机,一座往日旧梦——旧得无从记起---的墓场。我在她们身旁缓缓穿行。

  3蹼“宇宙飞船”在队列的大后方等我。她夹在浓妆艳抹的同伴中间,显得甚是文静,好像坐在森林深处的石板上等我临近。我站在她面前,细看那梦绕魂萦的扳面。留蓝色的宇宙,如深蓝墨水泼洒的一般。上面是点点银星、土星、火星、金星……,最前面漂浮着纯白色“宇宙飞船”。船舱闪出灯光,灯光下大约正是一家团圆的美好时刻。另有几道流星划破黑暗。

  球区也一如往日。相同的黛蓝色。球靶雪白,如微笑闪露的牙齿。呈星形叠积的10个柠檬huáng色奖分灯一上一下缓缓移动。两个重开球是土星和火星,远档是金星……一切安然静谧。

  你好,我说。……不,也许我没说。总之我把手放在她球区的玻璃罩上。玻璃冷冰冰的,我的手温留下白蒙蒙的十支指印。她终于睡醒似的朝我微笑。令人想起往日时光的微笑。我也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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