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大鹤道:“这是随口说的一句话罢了,你又挑眼。”大家一面说话,一面走出大门。金大鹤的汽车正开在门口等着。小珊瑚跟在后面,几次三番,要说回去,这话老不能开口。走到汽车边,小汽车夫站在那里,已将汽车门打开,金大鹤便倒退了一步,将手微微的扶着小珊瑚后身,意思是要她上车。小珊瑚身不由主,糊里糊涂的就坐上车去。自己一坐下,金大鹤跟着上来。大汽车夫将喇叭一捺,呜的一响,车子就开走了。
小珊瑚道:“我们这上哪儿?”金大鹤笑道:“你说上哪儿呢?”小珊瑚低着头,斜着眼珠瞧了金大鹤一下,然后微微一笑,说道:“你怎么尽说瞎话?为什么说是请我吃饭?”金大鹤道:”你没有吃饭吗?”小珊瑚道:“吃了饭,怎样不放我回去呢?我到了坐一会儿,你就把汽车送我回去罢。要是回去得早,我妈还不会知道。”金大鹤道:“那样怕你妈做什么?你不瞧别人,你就看梅又芳赵吟鸾她们是怎样自由。赵吟鸾不但有妈,还有爹呢。”小珊瑚道:“我怎样能和人家比,人家都是红角儿呢。”金大鹤道:“你还不算红吗?而且要做红角,不出来应酬应酬,也不行呢。”小珊瑚笑道:“什么叫应酬应酬?”金大鹤道:“我这是老实话,你以为我和你开玩笑吗?你想,一个红角,要许多人来棒,你不应酬人家,人家为什么捧你?”小珊瑚道:“你这话,我也承认不错。不过我妈顽固得很,她不许我出来。就是出来,还要在后面跟着我呢。”金大鹤道:“我听说有个蒋旅长跟你妈很说得来,给你做了五百多块钱的行头。”小珊瑚不让他说完,在他身上拍了一下,说道:“什么呀,你又把这些话来赖人家。”说着,和身一挤,几乎倒在金大鹤怀里。鼓着嘴道:“你要说这些话,我就不去了,送我回去罢。”金大鹤道:“送你回去?到了呢。”说话间,汽车停住,已到了永平饭店门口。金大鹤扶着小珊瑚下了车,一路进门。那殷小石和赵吟鸾已经先到了房间里了,随后任huáng华明秋谷李星搓孟北海也来了。他们住的是一连两间的房子。外面屋子里打牌,里面屋子里烧鸦片烟。明秋谷和金大鹤烧烟,小珊瑚坐在chuáng头边,三个人闲谈。明秋谷和金大鹤丢了一个眼色,说道:“这地方吵极了,我们再开一间屋子烧烟罢。”金大鹤口里答应“也好”,便按铃叫茶房进来,另外找一个房间。明秋谷道:“你两人先走,我看两牌,就来。”金大鹤点了点头,便牵着小珊瑚的手,一路到那房间里来。
小珊瑚一进门,看见窗户是开的,便伏在窗户上望街。金大鹤道:“来来,给我烧两口。”小珊瑚道:“你自己烧罢,我不会烧。”金大鹤道:“你就不会烧,也可以来躺躺烟灯。”说时,便站起来牵着小珊瑚的手,让她坐到一处来。小珊瑚用牙齿咬着指甲,只是憨笑。金大鹤知道她是真不会烧烟,自己一面烧烟,一面有一句没一句的说笑话。小珊瑚见他是很高兴,便道:“我自己还没有问你要过东西,我现在能和你开口吗?”金大鹤笑道:“你尽管说。可是我要声明在先,我这回由天津来,带的钱不多,你要多了,我可拿不出来。”小珊瑚道:“不要你花一个钱,马上你就可以拿出来的。”金大鹤道:“马上就可以拿出来的,那是什么呢?我倒想不出来。”小珊瑚就指着他手上一个钻石戒指道:“你把这个送我罢。”金大鹤笑道:“你还说不花我一个钱呢,这还少了吗?我这是七百多块钱买的,许多人想,我都没有给。并不是要的人都够不上jiāo情,无奈我自己就只有这一个。你要别的东西,我可以送你,这个戒指可不能从命。”小珊瑚道:“你不给就算了,别的我也不要。”金大鹤道:“这样罢。我gān脆开两百块钱支票给你。你爱买什么你自己就去买什么。而且还可瞒着你妈,不让她知道呢。”小珊瑚道:“那也好,你就开三百块钱罢。什么时候给我?”金大鹤道:“你明天还到这里来,我就给你。”小珊瑚道:“你明天不给,我有什么法子呢?你得先把这戒指给我带一天。明天我有了支票,就把戒指还你。”金大鹤笑道:“我没有开支票,你要我的戒指作押品,不信任我到了极点。我把戒指jiāo给你,我就应该信任你吗?”小珊瑚道:“不是那样说。因为你是贵人多忘事,今天虽然说得好好的,到了明日你就忘了。现在有个戒指在我这里,你就自然记得了。”金大鹤想了一想,笑道:“我大大方方的给你,看你怎么样?”说着,在手上取下那只钻石戒指,握着小珊瑚的左手,亲自给她带在食指上。于是小珊瑚欢欢喜喜烧了一会儿烟。金大鹤瘾过足了,明秋谷也没有来。
便道:“我们也看看牌去,不要在这里老待着。”于是小珊瑚对着壁上的镜子,理了理鬓发,拿出身上的粉纸来,从新抹了一点儿粉,同到这边房间里来看牌。
一进门,见是满屋子的人,梅又芳来了,自己母亲也来了。母亲板着脸,坐在一边。这一吓非同小可,脸色都变青了。搭讪着在烟卷筒子里抽出一支烟,递到她妈面前。在这个当儿,那亮晶晶的钻石戒指,she入她的眼帘。她握着小珊瑚的手看了看。问道:“咦!这是谁的?”小珊瑚道:“是金大爷的。我和他要来带两天呢。”
她一看这两间屋里人,热闹轰天,本来也就没什么疑心,现在看见这样一个钻石戒指,不由得脸上就放出笑容来。说道:“不然,我也不来找你。因为李老七要到家里来给你说戏呢。”殷小石道:“谢奶奶,我说他们上屋顶去玩了不是,没有人把你姑娘拐去吧?”谢奶奶得了这大的好处,人又是好好儿的在这里,当然没甚可说的。殷小石虽然挖苦几句,也只好忍受着。但是谢奶奶之外,却另有一个人难堪,这人就是皮日新。因为他在同兴堂吃饭,听到梅又芳说,小珊瑚也在水平饭店,就未免有三分醋意。原来他和这一班朋友,都是捧小珊瑚的。而且捧的日子很长,自从小珊瑚演中轴子捧起,一直捧到小珊瑚成了名角,他们都没有间断。而且还为她起了一个珊社,专门做文章在各报上捧她。当她还没有走红的时候,皮日新偶然到小珊瑚家里去一两回,谢奶奶倒也很客气的招待。后来小珊瑚有了名了,皮日新前去,就不大欢迎。去十回,也看不着小珊瑚三回。这在皮日新一班朋友,已很不高兴了。因为小珊瑚本人,对于皮日新,依旧如前,而且日子越久越热,好像有许多地方,彼此都能心照。所以皮日新反而原谅小珊瑚,不肯决裂。前次,金大鹤虽也是捧的一分子,不久就回南去了,皮日新也没放在心上。现在听到小珊瑚和金大鹤在永平饭店,忿火中烧,不可遏止,便邀着麻一振一路找了来。到了旅馆里,谢奶奶早跟着梅又芳来了。看看殷小石一党的人多,又不能说什么,只气得背上像蒸馒头的笼屉一般,不住的望外出热气。恰好小珊瑚做贼心虚,见了她妈,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