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良道:"你一个人在店房里看书,也不害怕吗?”
计chūn真没有什么话可说,只得笑着叹了一口气,他也就睡觉了。世良心里想着,若是不听儿子的话,一定陪着他,他排着睡觉,不肯念书,那岂不误了大事。因之自次日起,他也只好先睡觉了。不过他睡得早,起来得更早;起来得早的原故,就是原来每天做一斗豆子的货,现在却每日做两斗豆子的货,除了包三gān之外,于今又煎油豆腐,煮起五香豆子来。他的用意,无非也就是要多挣两个钱,好替儿子找出学费来。光yīn也象他磨豆腐的石磨一般,一转一转的向前推换过去,匆匆的过了五个月,已经到了冬天。这里满街的人,都知道开豆腐店的周世良,是个皇上的好人,他挑着水由街上经过,人家都叫他一声周老板。原来井水里面碱重,豆浆里面多了碱,不容易成育,因之城里许多豆腐店,都是挑塘水作豆腐。世良觉得塘水太脏,于是不辞劳苦,每日都到城外江边下挑两担水进城来。所以许多人家,心理作用,说周家是江水做的豆gān,格外gān净好吃。这鼓励着世良的勇气不少,更是每日去挑着江水,风雨无阻。这日天上飞着小雪花,世良挑了一担江水进城来,街上人家的女仆看见他,就问道:"周老板!这样大的雪,你还在江边挑水吗?”
世良笑道:"我家江水豆gān是有名的,我若不挑江水做豆gān,那就是欺人了。”
女仆笑道:"唉!你真是好人,你只看你头上,这一头的雪花。”
第37节:第七回(5)
世良歇下了水担子,用手一摸头上,并没有雪;那女仆走近一步,笑起来道:"你看,我是眼睛花了。周老板的白头发,我倒说是雪花呢。周老板!你这半年以来,老的多了。你初到省城里来的时候,没有这些自的头发呀。”
世良道:"是吗?我自己还不觉得呢。”
说毕挑了这担水回家去。回家以后,什么事都不用管,将水倒进缸里,立刻就走向后面院于来,在屋外面就叫道;"倪奶奶在家吗?”
洪氏迎出屋于来道:"天冷了。周老板!屋子里烘火罢。”
世良进屋子来,苦着脸子向她道:"倪奶奶!你借面大镜子我照照罢。”
洪氏忽然听到他说要照镜子,倒不知道他的用意所在,便由卧室里拿出一面镜子jiāo给他道:"周老板要刮脸吗?”
世良随便的哼着,答应了一声,接过镜了,两手捧着,就看了起来。人家不提起来,自己是不留心,经过人家提醒之后,啊哟!一头的头发,有大半是变白了。不但头发如此,就是自己两道眉毛,和两腮上的胡茬子,都是花白的了。自己向来是这样想着自己筋qiáng力壮的,二十年之内,决计还是一样操劳出力。据先生们告诉:挣到儿子由大学毕业出来,有十年功夫,也就行了;靠现在的力量,把儿子送进大学毕业,这真不为难;等了儿子毕业,自己也许可以享儿子几年福呢。可是照现在自己的形相看起来,半年之间,就差不多老了十岁;那是两年下来,就老二十岁了。他捧了镜子,只管这样的看着,几乎是说不出话来。洪氏见他捧了镜子发呆,倒有些莫明其妙,就问道:"周老板你在看什么?”
世良对了镜子,发了许久的呆,然后缓缓的道:"倪奶奶!你说这不是笑话吗?刚才街上,有人疑我的头发,是落了一头的雪,我倒不相信,何至于头发白到这种样子?现在我拿镜子一照,头发可不就是白了一大半吗?你说这事糟不糟?这真是戏台上唱戏的那句话,一事无成两鬓斑了。”
他说话时,脸上放出愁苦的样子来,将镜子放在怀里,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洪氏连忙夺过镜子来,笑道:"周老板也是坐在家里怕天倒下来了。你这是中年白,有什么要紧?还有一些人二十多岁就白了头发的,那叫少年白。”
周世良道:"倪奶奶!你不用给我宽心丸吃了,中年白也好,少年白也好,人家总是慢慢的才将头发白起来,我这差不多象伍子胥过昭关一样,一夜白了胡须,说起来真惭愧死人了。一个做庄稼的人,怎么到城里来住了半年,就如此的不济事哩!”
洪氏笑道:"周老板!回头你又要说我们妇道人家多嘴多舌的了。你这个头发,不是一夜急白的,也是夜夜急白的。你怕儿子念书太苦了,自己陪着他;又怕儿子书读好了,将来没有钱让他升学;自己天天半夜起来加工作货,周老板你这可不是办法呀。计chūn年纪小,什么事都指望着你指教他呢,设若你这样昔扒苦挣,把自己身体累倒了,你打算怎么样子办呢?凡是一件事,总要前后想个周到,不能趁着性子办。周老板你说是不是?”
世良听着她的话,却是没有话说,在腰带上抽出旱烟袋来,坐在椅子上慢慢的抽起烟来。许久的功夫,才喷出一口烟来,摇了两摇头道:"这话是靠不住的。我们在乡下五六月里忙的时候,那一天不是半夜起来?水田里下蒸上晒,那比磨豆腐还要辛苦十倍,但是我那个日子,并没有自一根头发,那是什么缘故呢?”
洪氏道:"你不想想,那不过出力就是了。现在你又出力,又操心,所以头发和胡茬子都白起来了。”
她说着这话时,站着靠了房门,既可以出,也可以进,手上拿了那面镜子,还不曾放下来呢。世良伸了一只手道:"倪奶奶!你还把镜子给我照一照罢。”
说着,伸手摸摸头发,又摸摸胡茬子。洪氏放下了镜子,斟了一杯热茶,送到他面前来,笑道:"你不要去焦心了。我看你是不老;就是老,头发已经白了,你还能够焦急一阵子,把头发急黑了不成?”
第38节:第八回(1)
周世良取下嘴里街的旱烟袋,向地面上敲了一阵,敲出烟灰来,然后将烟袋依然插进裤腰带里,两手在桌上托了头,望着人沉默了许久,才道:"对了。倪奶奶!你劝我的话,劝的是很对的。从此以后,我要想开一些了。”
他说着这话时,声音非常之低;这表示他虽然是想开了,然而他还不能减除他胸中的懊丧;所以并不能振起他的jīng神。他说完了话,端起那杯热茶来,慢慢的喝着。洪氏道:"周老板!你一个男子汉,为什么这样想不开?白了几根头发,这也很不值什么,怎么你总是这样垂头丧气的!”
世良道:"瞎!我并不是想不开,我想这话传到了乡下去,那可是一桩笑话。我这人也未免大无用了,到城里来一年,急白了胡子和眉毛呢。”
他这样说着,洪氏也就无法再来宽解,二人坐在屋子里,彼此默然。忽然gān爹gān妈的声音,由外面直嚷进来,却是jú芬牵着计chūn的手,由外面跑了进来了。看到了这一对小孩,周世良和倪洪氏都莫明其妙的笑了起来,一切的魔障,都由这两个小天使打破了。在这些情形之下,世良怎能够就完全解放了心灵,废止夜作;计chūn知识是更加开展了,受恩深重,又怎样敢荒怠他的功课。他父子们创造出来的苦剧,也就是一幕一幕的向前序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