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曾国藩生在华夏文明的盛世,那么,又会是怎样一种情景呢?在某种程度上,这应该是一个新的孟子吧,或者,是朱子,最起码,可以跟王阳明不分伯仲。如果说一个伟大人物肯定是心怀理想而且意志坚定的话,那么,无助和荒凉就肯定会是他的另一面。当然,痛苦对于智者来说不是一种赎罪,而是一种进化,必须先受尽痛苦,才能汲取力量,到达光亮照进后的平静。曾国藩的不朽之处在于,在那个风雨飘摇的末世,以一种追求内心完美的方式,确定了自己的人格。从某种程度上说,人格与历史,与历史的走向,有时候是可以割裂开的。人格的伟岸,本身就可以成为一面独立的旗帜,成为人们孜孜追求的终极目标。
一个人,只有为他人做出榜样,他才会产生巨大的影响力;只有为某种理想牺牲,他才会赢得尊重。哪怕是于事无补,也于世无宜,就如同jīng卫,或者女娲。人们一直是崇尚英雄的,英雄的定义就在于,他并不是一个成功者,而是在以自己的生命捍卫着某种尊严。人类的尊严并不完全指的是自我的尊严、文化的尊严,还应该包括,曾经光辉灿烂、但却要消失的某一个时代的尊严。
也许,曾国藩的意义就在于此。
后记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我蛰居在敬亭山下的宣州小城。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在研读曾国藩。我读《曾国藩家书》、《曾国藩传》,也读他的文章以及据说是他所撰的《冰鉴》一书。系统地读一个人,就好像去一个人家拜访,先是熟悉这个人的生活环境,去看看人家的庭院,然后进入厅堂,参观寝室、书房,乃至浴室和厕所;继而与这个人谈心,了解他的经历、习惯和生活。读曾国藩的文章,明显能感觉到一个人内心的深厚度与宽广度,也能感受到一个人巨大的忧郁和悲凉。在我的感觉中,曾国藩是一个具有时间和空间双重意义的人。这个人熟读古书,对中华文明的足迹和jīng髓异常熟稔,而他本人,绝对堪称中华文化的集大成者,甚至可以说,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最后一座高峰。在这个人身上,可以看到自孟子以来所提倡的儒家人格的最高标准,那是一种真正的“内圣外王”,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典范。
读曾国藩的同时,那一段时间,我几乎是疯狂地迷上了西方古典音乐。在我看来,音乐之所以伟大,是因为它能够记述和表达世界当中那种细致入微的东西,表达人内心情感的本质。比如贝多芬的第九jiāo响曲——整个jiāo响乐,就像一个人起伏的内心波澜:这是一种巨大的心理转换,由风起云涌直至云破日出,终归平静与喜悦。贝多芬体验了这种情感的过程和本质,他的内心完全dòng开,一种欢乐在九死一生之后终于诞生,那是一种悲欣jiāo织的欢乐。这种欢乐,是一种最高层次的欢乐,是人类的上帝,也是人类头顶上最亮的星星。
除了贝九贝六之外,我最喜欢的,就是贝多芬晚年的弦乐四重奏,从中可以感觉到,步入老年的贝多芬已进入一种自由状态:激越没有了,疑问没有了,只有轻松、随意以及乐观,那是一种遮掩不住的星光灿烂。这样的状态,应该是人作为个体所能达到的最高层次,也是人类所能达到的最高层次;那不是一种甚嚣尘上的狂喜,而是一种平静和智慧,或者,“禅”一般的会意和欣慰。
由贝多芬,我同样想到了曾国藩。在我看来,曾国藩同样是一个有着巨大内心波澜的人,在这个人的内心深处,同样有着关于心的萌芽、成长、痛苦、觉悟,以及最终走向衰竭的故事。只不过与贝多芬相比,曾国藩更中国化,他内心中的一切都属于中国文化这一片汪洋大海。在这片汪洋大海中,曾国藩如一只舢板一样,在bào风骤雨中努力不使自己沉没。在这样的过程中,他既欣喜、失望、悲怆、激越,又诚信、狡猾、yīn险、平静,人类所有的情感,以及中国文化所探索出的几乎所有的可能性,都在他的身上体现得如此艰辛、如此错综复杂,也体现得如此完整。
由曾国藩和贝多芬,我还想到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列夫·托尔斯泰——马克西姆·高尔基在评价列夫·托尔斯泰时,将他称为一个人类的人。这一句话极富有深意。托尔斯泰跟这个世界的所有人一样,都是用guī裂的泥土塑成,同样带有世俗的不足。托尔斯泰的伟大之处在于,他发现了这些不足,也能深刻地了解这些不足,并且,更痛苦地忍受它们。在我看来,在人格的发展过程中,曾国藩与贝多芬以及托尔斯泰一样,都具有相同的意义——他们同样是靠自己一层层的蜕变,化蛹为蝶最终成为“超人”的。这种蜕变,尽管表面平静而安详,但在内部,却有着巨大的轰鸣声,并且jiāo杂着困苦、热情、悲愤与反抗,直至大觉悟后的心若止水。贝多芬是音乐家,他可以倾听自己内心的山呼海啸,用五线谱将这个过程表现出来;托尔斯泰是作家,也可以借助于文字来表现疑问和质询,表达悲悯和艰辛——而曾国藩呢,他的内心中同样也有着巨大的嬗变,只不过,他一直无法借助音乐或者文学来表现,始终压抑着自己的痛苦和困惑,也压抑着自己的欢乐和悲伤。在更多时候,他只是一个人独自面对——而我们,只能借助曾国藩留下的雪泥鸿爪,来揣测和感觉这种变化。当然,在这样的过程中,一种内心的贴近是最重要的,只有内心的贴近,才是真正理解一个人的不二法门。
出于这样的想法,我一直对于曾国藩感兴趣。要研究一个人所具有的历史、文化以及人类本质的意义,在很大程度上,与心灵的真切体验有关。那种从内部深入的办法,相对于外部进入,可能是最本质的。这种体验绝不是单单躲在书斋里靠“皓首穷经”就可以做到的。直接而又深入的生命体验,又能超拔于狭隘的、片面的、个人经验之上,再辅之以科学的参考系,才是一种正确的方法。对于我来说,这个人像一座布满森林的高山,不仅让人高山仰止,更有着属于自己的迷宫。但我一直坚持着,坚持着以一种文化和内心紧bī的方式去接近他——我就像一条蛇一样,去吃掉他留存于这个世界的文书、奏折、日记、著作,然后,摇身一变,以最大的可能,全力变成他本人的模样。这样,一个人的内心就可以嬗变为另一个人的内心,跳动着他的脉搏,呼吸着他的气息,体验他的生活,体味他窒息、临终、遭受最后的病痛,直至如何咽下最后一口唾液……在这样的转变中,那种深藏不露的内心世界昭然若揭。
那是一段yīn晦无比的日子,因为过度地体验到这个人的苍凉,我的内心世界也不由自主如北极一样寒冷。这样的方式,仿佛让我经历了一次严冬的游历,在北极的荒原上,我孤身一人,去触摸深埋在冰层下的地壳。当我终于完成这本书时,我就像从一口千年深潭中爬上岸,浑身透湿,瑟瑟颤抖。这样的写作经历真苦!一个人怎么会有如此的荒凉之心呢?仿佛是戈壁大漠,寸草不生——当一个人承受着历史与文化的重压,同时面临世界末日的绝望时,那一种人性深处的枯寒,就那样变成一口幽深的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