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总是有着宿命意味的。这样的宿命意味是指,历史从来就是无法复制,也无法克隆的,它永远只有一个结果,也只有一种可能性。就历史本身来说,它掌控不了自己;与历史依附在一块的人物也是如此。从绝对意义上说,历史与人类是没有关系的。历史本身的进退维谷,千变万化,与所携带的人类几乎无关。历史与人类的关系,更像是滔滔河水所携带的沙子,那些细微渺小的沙子,与河水是无法融为一体的。人类无法改变历史的进程,甚至无法左右历史的细节。历史的宿命还意味着,人们在重温过去的历史事件时,一方面有着时间上的距离感;另一方面,又会因为自己的无力和渺小,顿生浓烈的羞赧和自悲。
就曾国藩来说,这个世界真正赏赐给他的只有一项内容,那不是业绩本身,而是由业绩赢得的声名鹊起。当然,这样的声名,在乱世当中显得短暂而落拓。以旧的标准来看,曾国藩所做的一切,都显得那样的完美,完全在道德律中——在道德中循规蹈矩,也在道德中熠熠生辉。这一点附带的困惑是:如果一个人一辈子所有的行动与言语都在道德之中的话,那么,该需要一种什么样的天赋和定力呢?溯本求源的是,如果说道德律来自于上苍的话,那么,这样的人就是上苍赐给人类的一座山峰;而如果道德律来自于人类的自欺的话,那么,这个人本身就是对于人类自身的欺骗——一切问题归根到底都是一个深不可测的哲学问题,当我们面对曾国藩时,所思同样如此。
在很多人眼中,曾国藩是一个“以理学为核心、儒学为主体,集古今思想之大成的杂家”,“他吸收各家之长杂糅一体,以加qiáng自身的修养,提高治国的本领”。这样的判断,当然符合对曾国藩粗线条的勾勒。更进一步说,曾国藩应该是复杂的,他就像一幅油画一样,展示出的,应该有属于他的立体和yīn影——他的主体思想,可以说是入世的,是匡时济世的,是儒的,是讲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但另一方面,在曾国藩身上,还有着道家的出世成分,在他身上,一直有一种yīn鸷的气韵,明哲保身的技巧和韬光养晦的智慧。曾国藩一直奉行“盛时常作衰时想,上场当念下场时”,这使得他从人生的态势上,一直有伸缩的空间,也有巨大的内心力量。也因此,他才能够一直审时度势,使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曾国藩的朋友欧阳兆熊曾经评价其思想体系的“一生三变”,即:在京官时,以程朱理学为依归;及出而办团练,又变而为申韩;至(咸丰)八年重新出山后,则有很浓烈的道家成分了,世事dòng明,智慧而yīn柔,本人也变得更狡猾。曾国藩也曾对自己的思想体系有较清楚的总结,他自己认为,在自己的身上,立身之道,是大禹和墨子的“勤俭”,兼老、庄之“静虚”。他是说到骨子里了。
曾国藩
应该说,就曾国藩本身的思想和行动来说,这个人对于中国文化的jīng髓是有继承和发展的。在某种程度上,曾国藩是中国文化的一个浓缩版,是为了检测中国文化本身而塑造的。曾国藩的存在,就是为了成就中国文化所赋予和包含的那些特质,让它们像羽毛或者鳞甲一样,从自己身上长出——在他身上,有明显的匡时济世的情怀,有以修齐治平为目标、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有自我完善的道德追求。这些,无疑承传了孔孟衣钵。同时,在曾国藩身上,还有意识地吸收了老庄哲学的营养。这使得在曾国藩身上,自始至终,体现了一种极其美妙的包容性,这一点,也可以说是中国文化的至高境界——他能够将很多看起来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完美地结合在一起,让他们和谐相处,以至于我们完全看不出它们之间的争斗。在曾国藩身上,儒、道、释几乎达到了三位一体,道德的严谨和人格的生动从不矛盾,坚守和开放也相得益彰;甚至宿命和唯物,也能携手同行……那些看似绝不相融的东西,到了曾国藩这里,却始终能够以一种紧密而完美的方式结合,它们从不咬牙切齿,却能微笑相对。这一点,可以说是曾国藩最成功的地方。这样的和谐相处,是需要一种博大的气场的。一个人,只有当他拥有qiáng大的内心力量,并且以一种无私的态度对待这个世界时,他才会拥有这样的气场。
可以说,在曾国藩身上,完美地体现了中国传统的jīng髓所在。曾国藩身上的优点,就是中国文化的优点;而他身上的弱点,同样也是中国文化的弱点。
现在看来,无论从哪方面说,曾国藩都可以说是晚清第一人。曾国藩巨大的内心力量支撑着他的人格和境界,在浩然之气的激dàng下,曾国藩对于人生有着大彻大悟的系统看法。虽然曾国藩的一生历经千辛万苦,目睹太多的丑恶,也背负太多妥协,但曾国藩一直坚持自己的观点:即不道德的社会归根到底一定要由有道德之士来纠正,树立正确的道德准则和态度应该成为有志之士的首要目标,而经世致用之术不管多么重要,必须处于从属地位。应该说,曾国藩的一派良苦用心,是值得肯定的。只可惜的是,曾国藩旧式的完美人格与道德,在清末的乱世中,不免“虎落平川”——所有的东西在特定环境下都是可以转化的——诚实变成了迂腐,信用招致欺凌,道德更成了枷锁……一切都是yīn差阳错。曾国藩也因此给自己穿上了一层厚厚的铠甲。这使得他总是在某种意义上看起来行动迟缓,不明大局。以曾国藩的知识结构,当他面对欧洲宽广、陌生、富有侵略性的qiáng势文化时,只会剩下力不从心无可奈何。正因如此,在晚清的乱世之中,曾国藩显得“缓慢呆板”,一点也不如李鸿章“如鱼得水”。
值得一提的是,在曾国藩的一生中,这个人一直进行着“一个人的战争”——在这场战争中,曾国藩一直试图不断超越自己,通过不断肯定自己,也不断否定自己的方式,来达到某种程度的自我完善。在他一辈子当中,他一直手握一把铲刀,在一座山上,用心雕塑自己的塑像。他既是在全力构建自己的宫殿,也是在孜孜不倦地挖掘自己的坟墓。按照曾国藩的理解,世界是具有某种客观性的,它是上苍、神以及道德的同一体,体现的,是整齐一致的道德律。这个物质的世界,是解放被束缚的灵魂与道德的同一体,借助于虔诚、善良以及道德,灵魂便可以解放自己,人也可以感受到自己的最高境界。虽然曾国藩一直不太相信有一个客观的天堂世界,但对于世界万物中随处可见的理,他还是饶有兴趣的。这样的观点,在某种程度上,跟康德哲学有着很大的相似。只是,在曾国藩的思想中,包括宋儒的理论体系中,一直缺乏那种qiáng大的思辨jīng神。这也使得单纯的理论思考很容易偏离滑落。在曾国藩看来,人的最高境界,就是对理的掌握。对于理的皈依,可以让人更高地享受着jīng神的升华。这样的升华本身,也是一件快乐无比的事情。
现在,这个毕生背负着沉重的思想和使命的人离开了。在此之后,接踵而至的是更多的悲凉:1895年,中日《马关条约》签订,朝廷割让台湾省;1901年,《辛丑条约》签订,朝廷赔款四亿五千万两白银,人均一两,以示警示;1911年,武昌起义爆发,清朝灭亡……从悲剧的角度来说,曾国藩所做的一切,完全是一种徒劳无功。这个人不可能有巨大的力量,将那个时代从急剧的下滑中解脱出来,也不可能将民众从水深火热当中解救出来。相反,无论是在他身前还是身后,这个时代继续断裂,然后彻底崩溃。曾国藩所做的,只是依照某种惯性,在做一种单纯的努力。在他的身前身后,一切是那样的迥然不同,就如同不在一个星球上似的。命运如此无情地选择一个人làng费自己的生命去树立某种悲剧的榜样,显然是具有某种暗示的——这样看来,曾国藩毕生所做的,就像命运赐予流星一颗美丽无比的尾巴。让它在华美中消失,以示一种绝情和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