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婆的爷爷是个鸭倌。晚上,我们都喜欢去鸭棚睡。chuáng太小,五六个小孩儿就横着睡。清早捡鸭蛋,就偷它一两个。我们用个小陶罐,把这些鸭蛋埋在一个同伴家的菜地里。等聚满了一罐鸭蛋,我们就去打牙祭。又是蔡伢儿跺脚拍手地说,到我家去,明天我爸爸妈妈会去赶场。蔡伢儿家最僻静,靠着山。我们每人从家里偷了把米,神神秘秘地去了蔡伢儿家。正是夏天,山上长着很多野葱,那是炒鸭蛋的上好佐料。我们动作飞快,很快就做好了饭菜。但是没有器皿盛饭,蔡伢儿家的饭篓让剩饭占着。有人就说,把饭装在饭篓里没事的,我们只吃热饭,吃到凉处,就不吃了。蔡伢儿本来不想答应,歪着头想想,只得点了头。再没别的菜,就只一脸盆野葱炒鸭蛋,吃得我们满头大汗。眼看着篓里的饭矮下去,蔡伢儿就不停地拿手去摸,结结巴巴地说,还还还热,还还可可以吃。一个个小肚子都撑得像青蛙了,蔡伢儿又去摸摸篓里的饭,忙舞手说,好好了,到凉凉凉处了。坏小子们便打着饱嗝,涮锅洗碗,很是利索。谁也不敢偷懒,生怕蔡伢儿爸爸妈妈回来撞见了。厨房收拾gān净了,我们就使劲儿擦嘴巴,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怕嘴角留下油星子。刚忙乎完,蔡伢儿的爸爸妈妈回来了。蔡伢儿妈妈望了眼满屋子的野小子,立即就觉得哪里不对劲。她径直去了厨房,高声喊道,饭怎么只剩这么一点儿了?蔡伢儿顿时一脸铁青。我们一哄而出,逃之夭夭。我们的聚餐再次成为大人们的笑谈。蔡伢儿妈妈哭笑不得,说,我那儿子,就是傻!六月天,上面热饭一盖,下面饭不也热了?他还说让大家吃到凉饭就不吃了!
只怕二十多年没见过蔡伢儿了。听说他不再像小时候那么傻乎乎了,做点儿小生意,很jīng明,但仍结巴,同人家谈生意,别人比他自己还着急。
油糊辣子葱姜蒜
葱姜蒜世人都是识得的,油糊辣子却是敝乡独有的风味。gān红辣子,切成小段,伴以素油,文火焙炒。眼见得辣子香脆了,倒入擂钵捣碎。擂钵需是土陶的,擂棰得用硬木的。陈年老擂钵擂出的油糊辣子,口感更好。做油糊辣子很有讲究,须焙炒得法,脆而不焦。擂时得使暗劲儿,捣得越碎越好。上好的油糊辣子,多淋些素油,黏稠红亮,见着就馋人。敝乡口味重,不论小炒凉拌,少不了放油糊辣子。逢年过节,十几个碗碟上桌,满堂红光。单放辣子还不够,葱姜蒜也是少不得的。
敝乡好吃狗肉,我做的小炒狗肉,很得朋友赞许。这朋友应是南方人,不是湖南蛮子,也离不得云贵川鄂。我炒菜没跟过师傅,全凭自己悟性。欲具此等悟性,首先是得好吃。喜欢操勺下厨的,多半属饕餮之徒。小炒狗肉,最好选带皮肉,切成小丁,先滚水过了,去血除腥。再将素油烧老,入锅爆炒。炒至七成熟,淋白酒少许,佐以香桂,盖了锅子,拿文火去焖。火候到了,放入葱段、姜丝、油糊辣子,飞快起锅。若有花椒嫩叶放些进去,香味更浓。花椒叶难得碰上,摘老柑橘叶切丝亦可充之。
我别样得意之作是炒水鸭,手法大抵同上,只是不放椒叶或橘叶,生蒜籽却断不可少。倘若拿huáng豆炒水鸭,这道菜就更绝了。先将huáng豆炒得苏脆喷香备用,待鸭子火候刚好,混入拌匀,稍稍一焖,加上油糊辣子葱姜蒜,即可盛盘。我在北京吃全聚德烤鸭,总喜欢把甜面酱换成辣椒油,叫人大惑不解。胃是自己的水土养成的,真没办法。
因为口味重,敝乡父老吃饭,少有不大汗淋漓的。乡村文化有些凝滞,大家遇着同样场景,都会说同样的话,代代如此。比方下了太阳雨,总有人会说:边出日头边落雨,皇帝老儿嫁满女。遇着别人吃饭流汗,有人就会说:牛变的,辛苦命。因为牛鼻尖上的汗总是不gān的。乡下谁又不是辛苦人呢?我做了几十年的城里人,如今吃饭弄不好就汗流浃背,自然是个辛苦命。
夫人虽是湖南人,却自小生长在粤桂,口味清淡。她老是笑话我,说我炒菜的绝招就是油糊辣子葱姜蒜,但凡辛辣刺激的佐料,尽数放齐。她居然还无限上纲,说我的写作亦是如此,辛辣得要命,还不怕刺激人。我却自嘲道:在下勺中几味,祛邪驱毒,通气醒脑,好比医家猛药。
几个真实故事
北方农民想像毛主席的日常生活是这样的:毛主席天天坐在天安门城楼上晒太阳,江青就在城楼上架了纺车纺棉花。毛主席抽屉里的麻花糖一年四季不断,江青每天纺的棉花比农村妇女多远了。人家手艺好,不然毛主席看得上?我这是从别人书里看到的。
我自小长在南方乡下,耳闻目睹很多好玩的故事。都是真实的,都有南方特色。稍加梳理,忍俊不禁;静而思之,大义存焉。
土改时,驻村工作队都是北方人。北方话南方人听不明白,很多话又是从没听说过的官话,故而误会多多。敝乡称北方gān部讲的话为解放话,而这解放话又被引伸为空话、大话、套话。这都是后话。单说土改时,有回开会,工作队长操着北方话,字正腔圆:大家回去都要找差距,明天准备发言。“差距”和“发言”,老百姓就是闻所未闻的。只知那纺车上纺缍中间那根生铁做的轴,叫车株,南方话读作“差距”。这就不明白了,明天开会带车株去gān什么?“发言”大家都听成了“发盐”,那会儿盐正紧缺。共产党说自己是来帮穷人闹翻身的,一点儿不假,开会还要发盐。次日,去开会的农民手里都拿着两样东西,一根车株,一个钵子。
抗美援朝,中国人民志愿军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渌江。志愿军,老百姓大多以为是支援军。顾名思义,去支援朝鲜人民嘛。粗通文字的,理解力自然qiáng些,就说“志愿”与“支援”是同义词。有人还作了考证:毛主席为刘胡兰题词,生的伟大,死的光荣。这里面“的”字,就是“得”的意思。他老人家学问好,就喜欢用同义词。gān部作抗美援朝动员,大讲美国总统杜鲁门之坏。有回会上提问,谁知道杜鲁门是什么东西吗?贫下中农大眼瞪小眼,半天没人接腔。有人终于壮了胆,答道:我知道,杜鲁门是个乌脑壳鸭公。gān部哭笑不得,问:怎么说呢?这人回答说:我儿子是初中生,他知道的东西多。我家养了十几只鸭,只有那只乌脑壳鸭公讨厌些,喜欢乱跑。我儿子老是拿土坨打它,边打边骂,你这个杜鲁门!你这个杜鲁门!
老百姓的政治觉悟越来越高。有年,县里一位gān部被打成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下放我村劳动改造。老百姓根本不知道他犯了什么错误,只知道他是坏人,就仇恨他。某日,大队开会,集体开餐。不知什么原因,直等到大家饭都吃完了,那位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才去食堂。一食堂打饭村妇,义愤填膺,破口大骂:你这个jī窝jī窝分子,这个时候才来,哪有饭你吃?这jī窝jī窝分子笑笑,只好夹着饭钵子往回走。
有些年月,老是忆苦思甜。生产队晚上开会,人未到齐,大家就一遍一遍唱“天上布满星,月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受苦人把冤伸。”拿现在的话说,这歌很是煽情,有人真的就唱得眼泪汪汪。大队支部书记正好是我们生产队的,我们队的政治活动自然丰富多彩些,群众觉悟当然也高些。支部书记有个女儿,喜欢唱歌,很有觉悟。有回,她同别人发生了争论。人家说那句歌词是“止不住的辛酸泪”,她硬说是“支部书记分三类”。有人问她:你爸爸是哪一类呢?她说:我爸爸当然是最好的一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