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亭答应着,抬头看了看天:“嗯。这天眼看就冷了,锁子叔还有瞎婶子那棉衣裳你还得赶紧做。说不定下场雨就能冷了。”
采芹说:“我都拆洗完了,全是去年的新棉花,做起来就是。”
寿亭说:“唉!人老了,经不住冻了,你再给他絮上一层。”
“这还用你操心!咱爹在口外有个朋友,前些日子就打了信,说是让给锁子叔买个西口滩羊的皮筒子,好做个皮袄,给瞎婶子买个皮坎肩子,兴许这几天就能捎来。咱爹说,人老了以后,离了皮衣不暖,离了肉食不饱。你先拐个弯,割点肉给锁子叔送去。”
寿亭很感激:“唉,还是咱爹会办事。我心里就锁子叔这点念想。”
采芹怕寿亭难过,就故意说:“就不念着我?”
寿亭转哀而笑:“念!念!回吧。”
寿亭走去,采芹站在门外目送他,寿亭随走随扬手让回。
【4】
周村城里,广源粮号,门口竖着些装粮食的粗布布袋,袋口挽着,展现着里面的粮食。
寿亭来到粮号门口。掌柜的正坐在门口的凳子上看别处,一见寿亭在跟前,赶紧跑下来:“陈掌柜的,来了,里边坐。”
掌柜的有三十多岁,胖乎乎的,挺和善。
寿亭笑笑:“不进去了,我锁子叔那粮食送了吗?”
“送了,陈掌柜的,五十斤三合面,二十斤白面。不是我不按你的意思办,陈掌柜的,你锁子叔还是留下了五斤面,其他的又给送回来了。陈掌柜的,你这人孝,满周村城没有不知道的。可是你让我把面罗三遍,面罗得那么细,锁子叔又给我送回来,我卖给谁去呀?谁吃得起呀?”说着拉着寿亭往店里走,“我说,陈掌柜的,一会儿呀,你费费心,拐个弯儿去一趟你锁子叔家,让他每月给我个准数,到底是要多少面。你看看,这是上个月送回来的十五斤,这是这个月的,我撑不住呀!”
寿亭坐下:“没什么撑不住的,送回来的这些面,你就按罗两遍的价钱卖,中间的那个差,算我的。”
“谢谢陈掌柜的。狗子,快倒茶!”他朝里喊。
寿亭制止:“我坐不住。李哥,你这街上一溜七八家粮号,我没找别人,是看着你实诚。你罗三遍也好,罗两遍也好,长上俩钱儿也没事儿,你可千万给够秤。俺锁子叔要面子,他要是吃了不够,也不会找我说。李哥,你可给我记着,锁子叔对我有活命的恩情哪!”
掌柜的有点慌:“陈掌柜的,我敢吗?就是敢也不能那么办呀,那缺大德呀!”说着急得跺脚。
寿亭站起来:“好了,好了,我是这么嘱咐你。以后,头天送了粮,第二天就到我柜上支钱。你知道我不认字,时间长了我忘了。”
说着寿亭出来。
掌柜的在后面追着送。
※※※
广济药铺,金字招牌。两旁的对子是:“云贵川浙地道药材,丸散膏丹遵古pào制。”寿亭刚到门口,撩帘的已把门拉开:“陈掌柜的。”
寿亭点点头。
药铺掌柜的一见寿亭,招呼就从柜台里传出来:“稀客,稀客。陈掌柜的,坐坐。”这位有四十多岁,黑对襟夹袄,头戴瓜皮帽。墙边一个半圆桌,寿亭坐下,掌柜的吩咐冲茶。寿亭说:“刘掌柜的,我坐不住,忙。这治咳嗽的药有好的吗?”
“你锁子叔咳嗽?”
“这天眼看着就冷,我怕他那饿痨再犯了,先吃上点儿药滋润着。”
掌柜的低头唏嘘不已:“唉,陈掌柜的,你要是发不了财,那就没了天理。你这知恩图报,谁见了,都比你矮半截。唉!杜先生——”他冲着柜台喊,杜先生快步来到柜台这边,“新近的陈李济枇杷膏来十瓶,打个六花包,陈掌柜的好提着。”
杜先生答应着去了。掌柜的转向寿亭:“陈掌柜的,这药是新从广东进的,治你锁子叔那病最好,平和。陈掌柜的,别人的钱我挣,这药,我多少钱进的多少钱给你,就冲你这番心思。”杜先生把药递给寿亭。
“刘掌柜的,你的心意我领了,该多少钱就多少钱,打发个伙计到我柜上去结账。告辞!”寿亭说着站了起来。
【5】
几个老者坐在太阳下聊天,锁子叔倚着墙,低着头,大概是睡着了。
寿亭一手提着药包,一手提着一块当腰肉,大步流星地朝这边走来。那块肉约有五斤。
一个老者拿手推了一下锁子叔的膝盖:“锁子,醒醒,你gān儿来了,陈六子,陈掌柜的。”
锁子叔睁开眼寻找:“在哪?”
寿亭看见了锁子叔,三步两步走上来,先和那些老者打招呼:“叔叔大爷好呀!”
“好!好!”
寿亭弯腰挽起锁子叔:“锁子叔,我不是不让你在外头打盹吗?”
锁子叔笑笑,老眼昏花地看着寿亭:“来啦,六子。走,家去。”
寿亭搀着他,他手里提着马扎走去。
那些老者羡慕地望着这爷儿俩走去,赞许地点头,感怀地叹气。
※※※
锁子叔住的房子,原本是个大户人家,现在败落了。虽是青砖大瓦,但门楣却已破旧。
瞎婶子正在洗衣裳,手在搓板上搓,但听见了寿亭的动静,停下手,认真听。
寿亭搀着锁子叔进了院,瞎婶子忙在衣襟上擦擦手,伸着手说:“是俺儿来了吗?”
寿亭放下锁子叔,赶紧迎上去:“婶子,是我呀!”说着主动伸过脸让瞎婶子摸。
瞎婶子摸着:“俺儿都瘦了。”
“没瘦。婶子,来,咱屋里去。”寿亭搀着瞎婶子进了屋。
屋里的陈设很简单,chuáng,还有两个箱子,冲门是桌椅。
寿亭扶二老坐下,自己坐在凳子上。
“锁子叔,我说了多少遍了,还是雇个丫头子,别再让俺婶子侍候你了。”
锁子叔摇头:“这——满周村人都说我,摔跟头拾了个金元宝。再雇丫头,人家就笑话了。”
寿亭不以为然:“谁笑话谁?不用管那些。这事我做主了,明天就办。”
瞎婶子急了:“六子,这万万使不得!要是那样,你就是成心折你锁子叔的寿。不行,不行!”
※※※
房东听见寿亭来了,从北屋出来,朝这边走来。他三十多岁,面目huáng瘦,身上的衣服料子不错,但都破了。
他笑嘻嘻地进来,冲寿亭鞠躬:“陈掌柜的,这有日子没来了。”
寿亭转过身,把凳子侧放,房东坐在了chuáng边上。“整天忙活,今天也待不住,我来看看锁子叔,还得出去催账。”
房东一听寿亭坐不住,搓着手,嬉皮笑脸:“嘿嘿,嘿嘿。”
寿亭有点不耐烦:“你有事?”
“嘿嘿,陈掌柜的,你能不能先给点房钱?”
寿亭的眉毛当时就立起来:“今年全年的钱我都给你了,还他娘的给什么房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