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是给了,是给了。我是说陈掌柜的帮帮我,先支上明年的。”
寿亭正色道:“老李,你这房子我本来是想买下的。一是俺锁子叔老两口住不了,再说了,我要是一下子把钱给了你,你一个月就能抽光了。你看看你现在这个熊样!好端端的一个家,让你卖得还剩什么?抽大烟,多少人家抽败了,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要是给了明年的房钱,你几天就抽gān净了,那你明年怎么吃饭?出去,我得和锁子叔说话。”
老李站起来,但脸上的笑却还在:“戒了,戒了。嘿嘿,陈掌柜的,给一块钱也行。”
“一块?”寿亭一眼看见了门前的那个衣裳盆,“把你老婆叫过来。”
“叫她gān什么?”
“快去!”
老李吓得跑向自己屋。
寿亭对锁子叔说:“锁子叔,俺婶子也老了,眼又不济。你俩安安生生的,也少了我一份子心事。我让老李他老婆帮你洗洗涮涮的,同院住着,近便。我看那娘们儿还正道,就是嫁错了男人。挺好的一个人,一辈子也就这样毁了。”
锁子叔忙说:“不行,不行,人家是房东,李家当初也是大户人家,也是周村城里有名的富户。”
寿亭笑笑:“狗屁富户!此一时,彼一时。咱先让这大户人家侍候侍候咱。”
老李领着他老婆进来了,寿亭赶紧站起来,让着那妇女坐下,然后探身说道:“嫂子,我有这么个事儿托付你。俺叔老了,俺婶子眼又看不见,挺难。我看你也闲着没事儿,你就帮着这老两口子洗洗涮涮,也帮着做做饭,你也算有了个挣钱的差使。现在是八块大洋一亩地,一块大洋买俩丫头子。甚至不花钱光管饭,也有抢着来的。我也不给你讲价钱了,这样,我三个月给你一块大洋,你要是把我这二老侍候好,到了年下,兴许还多给。拿着,这仨月的工钱清了。”说着掏出一块大洋,递给那妇女,根本没给对方喘气的机会,直接就是命令。
那妇女喜形于色,把大洋抱在手里,连连作揖:“陈掌柜放心,放心,我一定让你叔你婶子穿得gāngān净净,他俩的饭也归我做。做完了他俩的,我再做自家的。陈掌柜放心。”
老李瞅着他老婆手里的那块大洋,两眼发直。寿亭面色严厉:“老李,我先把话说到头里。我陈六子不是有钱没处花,是因为我叔住在这里。我给了嫂子一块大洋,是为侍候我锁子叔,不是让你抽大烟的!嫂子,这钱不能给他。老李,你也不能要。你要是胡搅蛮缠,让我知道了,我一脚踢死你!听见了?”
“知道,知道。”二人说着出去了。
锁子叔说:“哼,一会儿他就要了去。”
寿亭笑笑:“那咱就不管了,只要她侍候好你俩就行!叔,婶子,我得走了。”
瞎婶子站起来:“咱啥时候成亲呀?”
寿亭拉着婶子的手:“婶子,快了,你就等着吧。到时候我让你和俺锁子叔坐在上首大席上,我和你侄媳妇过来给你行大礼。”
寿亭出门时,老李的老婆已经开始洗那盆衣裳了……
【6】
城外,一片还没收割的庄稼地,天色渐晚,寿亭背着褡子往回走,手里提着截柳树棍。
他路过一个土崖子,这时,从上面跳下两个人,一闷棍打在他头上,另一个拿麻袋套在他头上……
一处破旧的关帝庙,门前有火把,站着几个土匪。
借着那火把的火还能看清庙门上的对子,红漆早就褪去,字迹也有些斑驳。横批是“亘古一人”,上联为“写chūn秋读chūn秋一部chūn秋”,下联为“兄玄德弟翼德德兄德弟”。冲门的关羽金身破旧;旁边的周仓手里的刀头也没有了,只攥着一根棍子;关平上身不在,只有半截腿。
土匪知道寿亭跑不了,也没绑着,只用一根绳子松松地把他拦在关平那半截腿上。寿亭神情镇定,微笑着看那几个人。
七八支火把熊熊燃烧,庙里人影憧憧。
土匪头领凑过来,这人二十七八岁,光头浓眉,少个门牙。“兄弟,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寿亭一笑:“大昌染坊。有话就说吧,能答应我就答应,我答应不了的,你宰了我也没用。”
土匪跟进一步:“好,痛快!我说,你怎么知道是大昌染坊出的‘签子’?”
寿亭乐了:“嗨,这还不容易?我就是一个染匠,既没钱,也没地,也没得罪人。不是大昌能是谁?哥,有话你就说吧。”
土匪挺高兴:“兄弟,一看你就是个明白人。咱弟兄们也是受人之托,事儿很简单,把你那价钱抬上去,也别用什么德国染料。你只要答应这些,我就放了你。你痛快,我也痛快。怎么样?”
寿亭装傻:“大哥,这事大昌染坊的王掌柜的找过我。他们这是给你出难题。你想呀,我是个伙计,这事我能做得了主吗?”
土匪怒目:“那就绑你掌柜的!”
※※※
家里,采芹站在街边瞭望,望穿双眼。
周掌柜急得在屋里来回转圈。
桌上的饭都摆好了,寿亭的那碗豆腐也凉了。周太太面露焦急,又qiáng忍着不表现出来。她试着说:“她爹,该不会让土匪绑了吧?”
周掌柜猛然停下来,回眸视妻。他想了一下,摇摇头:“不能。土匪绑票是要钱,可咱没收到‘票儿’呀?不能,不能。兴许是碰到熟人了。采芹说他今天还到他锁子叔那里去,还能是在锁子哥那里吃饭?”
周太太摇摇头:“不会,他不会在锁子哥那里吃饭。就是在那里吃,他也得打发个人来送信。要不这样,让柱子去锁子哥那里看看?”
周掌柜忙说:“可不行!要是一看没在那里,锁子哥知道寿亭到这没回来,还不得急死?瞎嫂子还不得疯了?不要紧,再等等,再等等,兴许咱说着道着就能一步迈进来。”
※※※
大昌染坊的王掌柜从门缝里向外看,他看见采芹焦急地站在街心。
王妻过来了,小声说:“回来没?”
王掌柜一甩手:“都是你兄弟出的这主意!要是弄出个好歹来,全得进局子。”
“没事,不是说好就是吓唬吓唬吗?”
“那是土匪!知道吗?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六子性情又刚qiáng,宁折不弯。双方要是戗起火来,土匪还不杀了他?你回去吧,我自家在这里看着就行。”
※※※
破庙里,土匪头子用酒洗刀,然后拿着刀在灯下照。
寿亭坐在那里看着,好像盼着土匪动手。
土匪头子见他面容平静,有些为难:“兄弟,我是邹平常山柳子帮,常来你周村办差使。既然自报了家门,就不怕你告官。常山的局子我也敢炸。兄弟,自打gān上这一行,我就没想着这辈子落个囫囵尸首。咱俩也无冤,也无仇,认识了,咱好说好散,家里也等着你。这样,你把价钱抬起来,又多挣了钱,你也少受了罪。别bī着哥哥动手,见了彩。这荒坡野地的,何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