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业大叫:“别哭了,哭有什么用,咱应当高兴才是!”
兴家说:“兴业,咱爹妈要是活着,今年也不到五十呀!爹呀——”
兴业也忍不住了,坐在店堂内的小凳上抽泣起来。
晚上,远宜坐在餐厅里,等着丈夫回来。她有些着急,慢慢地起身,走出小楼。佣人拿着斗篷在后面跟着:“太太,这天冷,你披上。”
远宜用手一挡,来到了院中,看着通往自己家的路。风chuī来,她额前的头发摆动,表情带着忧虑。
这时,一辆军用吉普车转过来,长鹤在车上看到了远宜,车停下后,没等卫兵来开门,自己跳下来,跑过来拉住远宜:“你怎么了,怎么站在这里?”
远宜一见了亲人,就想掉泪,她和长鹤往屋里走,那两个卫兵小心地溜着边,去了楼下另一边的西屋。
远宜说:“我早上就想给你打电话,可又怕你着急。林祥荣在报纸上骂咱六哥是骗子!”
长鹤安慰她,二人来到沙发前坐下,佣人送过来茶。“有这事?”
远宜把报纸递给他。长鹤大致地一看,把报纸摔到茶几上:“不知道天高地厚!我明天正好去上海检查物资储备,我去找他。什么东西!”
佣人一见这情景,赶紧出去把门带上。远宜拉着长鹤的手,眼泪也流下来了:“我这些天自己在家,总想六嫂,也想六哥。早晨我一看报纸,心里急,就把报纸寄去了济南。寄走了,我也后悔了。六哥的脾气那么急,一看还不得气出病来!可怎么办呀!”
长鹤安慰她:“六哥是见过风làng的人,没事儿。别哭了,远宜,明天我到了上海,警告林祥荣,不让他再登就是了。”
远宜说:“可是他在报上说六哥是个要饭的,现在大家都知道了,六哥多没面子呀!”
长鹤哈哈大笑:“傻瓜!六哥从来没觉得自己要饭是件丢人的事儿。林祥荣这是在帮着六哥做广告,这正从另一个方面证明了六哥的能力。再说了,林祥荣让一个要饭的骗买走了八千件布,他自己还光荣吗?你这个小傻瓜!”
远宜撒娇:“那不是骗买,是他自己卖给六哥的。”
长鹤赶紧更正:“我错了,我错了!”
远宜执拗:“就是你错了!”
长鹤哄她:“好好好,我错了!你快去洗洗脸吧。”
“我就不!”她偎在长鹤怀里。
长鹤亲着她的头:“好,不。远宜,詹姆斯少将自认为是中国通,但有一个词他就是翻译不了,问了我好多次,问我怎么翻译才恰当。你知道是哪个词?”
远宜偎在那里:“人家怎么会知道!”
长鹤抱起她的脸:“起来,我给你说。这个词是‘冤家’!你就是我的小冤家!”
远宜双拳捶他,长鹤防守着,渐渐地安静下来。“我什么都不怕,就怕你掉泪。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完全可以理解!刚才我一拐过弯来,见你站在那里,那心立刻就揪起来。唉,快去洗洗脸吧,这不是什么大事。你这么挂牵六哥,就给他去封信吧。再过些日子,咱也就有小宝宝了,你把六嫂也叫来帮帮你。我以前也没有孩子,也不知道怎么办。你说呢?”
远宜说:“现在六哥正在应战,先别给他添心事了。”
长鹤说:“你呀,左也不行,右也不行,我是没办法了。在机关里大家见我威风凛凛,说什么也想不到,我在家里处处给你赔着小心。你说我难不难!”
远宜说:“你是说我nüè待你?”
长鹤说:“这话有些直白,应当说是甜蜜的折磨。哈……”
远宜靠在长鹤的肩上:“我让你烦吗?”
长鹤说:“不是。是让我心碎的那种痛。好了,不说这些了,我明天去了上海,让林祥荣写信给你和六哥道歉。”
远宜忽然坐直了:“长鹤,我看不用。六哥准有招对付他。你要是一去,反倒显得咱们以势压人。反正报纸他也登了,我想他也没有别的招了。”
长鹤拿过烟,远宜笨拙地搓打火匣的小轮,长鹤就那样看着她。给他点上,长鹤抽了一口,看着外面说:“我和林祥荣的父亲吃过一次饭,他爹那人挺好,这事他可能不知道。林祥荣这种举动,显得像小人。我看,到了上海,我给他爹打个电话吧。这样也含蓄一点,不至于给六哥带来坏影响。”
远宜点点头:“商业就是商业,gān吗揭人家的短呢?气死我了!”
长鹤碾灭烟:“好了,洗洗脸吃饭吧。就这么点儿小事儿,就先成了小泪人儿,唉,我是服了你了!”说着扶远宜起来。
【4】
晚上,訾文海和訾有德正在家里商量事。小丫头冲好茶,訾文海说:“你出去吧,不叫别进来,我和少爷有话说。”
小丫头不敢抬头,慢慢地走出去,随手带好门。
訾文海叹了口气:“有德,咱这厂照这个建法,秋后就能开工。机器也到了青岛了,正在联络火车往这运。这招工广告登出去之后,找我的人不少。可我看了看,全是些少爷羔子,没什么中用的。你联络联络赵家,看看能不能借几个好点儿的工人来。这李万岐当经理行,上机器gān也行,可就他一个人还是玩不转呀!”
訾有德很尴尬:“爸爸,现在赵东初卢家驹都不接我的电话。我看还是你出面找找苗瀚东,让他帮着找找吧。”
訾文海无奈地笑笑:“咱没行下chūn风,望不来秋雨呀!指望谁也不行啊,还是招来人让李万岐慢慢地教吧。”
訾有德说:“要不你再试着找找陈六子?”
訾文海说:“陈六子那技工是他从上海花大钱挖来的,一是他不肯借给咱用,再就是那样的大钱咱出不起呀!”訾文海喝口茶,“以往咱对人太薄,所以社会传言对咱就不利。幸亏外人不知道咱和滕井合伙,这还好一点。过去,我太追求法律的公正性,不知道通融,在法制jīng神和中国礼制文化之间,我选择了法制。外人不理解,所以叫咱刮地皮的。我维护了法律的公正性,却得罪了许多人,甚至还有仇家!咱这染厂招工,也难免有仇人混进来。”说罢喟然长叹。
訾有德听了父亲的话说:“爸爸,咱们之所以改行gān染厂,就是为了不再继续得罪人。等那些工人来了,咱好好地对他们,既不打,也不骂,以礼相待,和陈六子似的,让那些工人死心塌地地跟着咱。”
訾文海认同儿子的说法:“当初这厂名起得就不对,济南谁不知道咱家叫模范监狱?还有滕井指画着打的那广告,‘平地响起一声雷,模范染厂不怕谁’,这明明是和同行——和赵家、陈六子叫板嘛!有德,这些难处都应当想到啊!”
訾有德点头,起身给爸爸倒茶。
訾文海依然很消沉:“自打去年你妈去逛大明湖,让人家当众骂了一顿,就回了济阳老家,怎么叫也不回来。在西方,律师是最受人尊敬的职业;可在中国,律师的太太能被人当众rǔ骂,原因却是因为律师秉公辩护!这是对我个人的嘲讽,更是对中国法制落后的嘲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