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林祥荣正在办公室里处理手边的文件,孙先生进来了。
林祥荣抬起头:“有事吗,孙先生?”
孙先生笑笑:“那个日本人明石有信来了,在候见室等着呢。这人的中国话说得真好!刚才我怕他不会说中国话,就请刘先生一块儿去,刘先生出来说,他的日语太棒了,是最高贵的那种日语。我看,人长得也不错。”
林祥荣说:“噢?我把这事忘了。我这就见他。”
候见室,林祥荣进来了,明石有信身着黑西装,戴着金丝眼镜,文雅潇洒。他一见林祥荣,站起来鞠了个九十度的躬:“打扰了。”
祥荣也还礼,明石有信双手呈上名片:“井伊商社明石有信。”
林祥荣一听这话,多少有些吃惊:“明石先生,原来是日本的名门望族呀,请坐。”说着递上自己的名片。
明石鞠躬坐下。
林祥荣问:“明石先生的贵商社开业不久吧?”
明石一鞠躬:“小灶初起,多承关照!”
林祥荣说:“我看你的名片,贵社在霞飞路,那一带的房子很贵呀!”
明石说:“是这样,如果是一般日本商人,在什么地方办公都可以,但我家就不便这样。”
林祥荣说:“明石先生屈尊敝号,林某可以在哪方面为阁下效劳?”
明石淡淡一笑:“想定织一万件布,三十二支一等纱。贵厂可以费神吗?”
林祥荣说:“没有问题。那是最好的纱,但是价钱要高一点。”
明石说:“请林先生报价,我初涉此道,还请关照。”
林祥荣说:“我看明石先生人很好,你是要日本大件还是中国八百米件?”
明石说:“日本大件,商标为井伊牌。我们谈妥之后,详细要求及商标我会派人送来。”
林祥荣想了想:“六十七元可以吗?”
明石说:“谢谢林先生。”从西装内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放在林祥荣面前,“这是六十五万,林先生的报价比我预估的高出两万,回头就让人送来。”
林祥荣抽出银行本票一看,多少有些意外,又装了回去,笑了笑说:“能为明石先生效劳,林某已是荣幸之至。就按六十五万吧,不要送了。明石先生,什么时候jiāo货?”
明石说:“十一月底可以吗?”
林祥荣说:“可以,十一月二十八号就可以织好。发往什么地方?”
明石说:“放在闸北仓库,就是日本商人的共用仓库。”
林祥荣说:“好。织好之后,我会通知明石先生的。”
这时,明石又从西装内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林祥荣盯着。明石从里面抽出一缕线,放在林祥荣面前:“林先生,经线用三十二支一等纱,纬线请用这种线。”
林祥荣拿过线来,随之从口袋里掏出折叠式高倍放大镜,摘下眼镜看,然后戴上眼镜,不解地问:“明石先生,你这是要gān什么?”
明石一笑,把一张纸放在林祥荣面前:“请林先生在上浆的时候,在这种线上加入桃胶和SIN胶,具体的配伍上面写得很清楚。我想让布更结实一些。”
林祥荣放下线,看着那张纸,笑笑:“明石先生,我写一个字,好吗?”
林祥荣掏出钢笔,在上面写了一个字,推到明石的面前。明石看着,然后迷惘地问:“林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林祥荣笑笑:“没什么。我会按时jiāo货的。就按明石先生的要求织,一定织好。我不会让明石先生失望的。”说着站起来,明石也站起来。
林祥荣送明石到楼梯口,双方同时鞠躬作别,孙先生负责送下楼去。
林祥荣快步走回办公室,拨通电话:“喂,我是少爷,老爷在吗?在花房?好,去告诉老爷,我马上回家。”
他放下电话,按铃,茶坊进来了,还不等发问,林祥荣大声命令:“马上备车,我这就下楼。”
林老爷在客厅里站着等儿子,林祥荣跑进来。
林老爷紧张地问:“出了什么事?”
这时,屋里有个下人,林祥荣示意他出去,又走到门口看着下人出了院子那竹子扎的院栅,向公馆的假山处走去。他这才回过身,拉着父亲去红木长椅上坐下:“爸爸,那个日本人今天到厂里去了,他要定织一万件布。”
林老爷问:“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林祥荣拿出那缕线,林老爷接过一看,大惊失色:“啊?他想gān什么?”
林祥荣递过一张纸:“这是蘸浆过胶的配方,这种配伍是最先进的,这SIN胶也是最好的。”
林老爷拿着线走到桌前,拿过花镜,又从抽屉里拿出放大镜,走到靠门的亮处,细细地观察,然后抬起脸来,自言自语地感叹:“大上海呀!”
林祥荣站在父亲身后,不敢再说什么,看着父亲的背影。
林老爷看着院子里的梅树,慢慢地低下了头,然后又抬起头来,慢慢地回过身。林祥荣看着父亲那苍老的样子,走过去扶住他,慢慢地、轻轻地扶着父亲在长椅上坐下。林祥荣又忙倒杯茶过来,放在父亲的面前。林老爷一语不发,就那样呆呆地坐着。林祥荣慢慢地坐在父亲的身边,看着父亲。林老爷望着墙上“多忘”那两个字,喃喃地自语:“我忘不下呀!唉!”叹罢无奈地摇摇头。
林祥荣掏出信封,抽出那张六十五万的本票,林老爷拿过去,觑起眼来看,更是感慨万端。他把本票又装回了信封,慢慢地站起来,走进了书房,抽开一个抽屉放了进去。然后慢慢地走出来,来到院子中,在梅树下的一个石凳上坐下来,林祥荣小心地扶着。林祥荣小心翼翼地问:“爸爸,我们怎么办?”
林老爷低下了头,良久,又抬起头来,指着对面的石凳说:“荣儿,陪爸爸坐一会儿好吗?”
林祥荣小心地点点头,看着父亲,坐在了石凳上。
林老爷抬起头来,看着梅树:“荣儿,我忘了,梅花几月开呀?”
林祥荣嗫嚅道:“早chūn二月吧。”
林老爷点点头:“最晚也就是三月,咱家这棵老梅树也就开花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这一生,经历的事情太多了,想起来让我心里不能平静,所以请吴湖帆先生写了那两个字,总盼着自己忘掉一些人和事。但是,哪能忘得下呀!”
林老爷透过门栅,看着那偌大公馆的远处,表情里带着失意、迷惘和一缕深深的哀伤……
第二十九章
【1】
采芹从南京回来了,一家三口坐在那里吃饭。寿亭手里拿着一个镜框,里面是一张满月婴儿的照片。
采芹笑着说:“快吃饭吧,都看了一百遍了!你也真是老了,这么喜欢孩子!”
福庆把镜框要去:“该我看了!”
寿亭端起酒来一饮而尽:“好,这孩子长得虎头虎脑的,像个军人的后代!”说着又要照片。福庆亲了照片一下,还给了父亲。寿亭看着相框,对着里面的孩子说:“六子,这个名行吗?这是我给你起的,你和我一个名儿,我是你舅!”眼里满是慈爱。他端过酒盅,一碰相框:“咱爷儿俩先gān一个!”说着一饮而尽,纵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