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亭按着腿站起来:“今天第一天gān?”
“是,先生。”
寿亭问:“从这里拉到前海沿多少钱?”
车夫想一下:“二分,先生随便给,一分也行。”
寿亭看看那小伙子的脸,那小伙子打量自己。
寿亭轻轻地叹口气:“唉,万事开头难呀,兄弟。我当初还不如你呢。好,咱俩碰了面儿,就是前世的缘。我在这儿等人,不能坐你的车,拿着一毛钱吧。”说着把一个小纸票递给车夫。
这事来得太突然,车夫吓得往后退。寿亭笑了:“我既不是码头上的恶霸,也不是绑票的土匪,我是大华染厂的掌柜的。你的车有车租,一天挣不着钱,就得自己赔上。刚gān,不会gān。这gān买卖什么时候都能赔,就是一开张不能赔。拿着,兄弟。”
这时,寿亭看见账房朝这边走来,把钱塞到车夫的号衣口袋里,迎着账房走去。
车夫的手伸进口袋,拿出钱来,看着寿亭背影,表情木然,随后拉着那空车扭头走,边走边回头。
“陈掌柜的,找我有事?”账房回头望布铺。
寿亭也没看他,眼看着马路对面:“使劲卖,每匹布里有你一尺的好处。年下到我那里去领钱。”
账房抱拳胸前:“陈掌柜的放心,这事我准办好。飞虎牌卖得好,咱就少进元亨那栈桥牌。陈掌柜的,我走了。”
寿亭扔掉烟蒂,抬眼望向街尽头,嘴角是一丝轻蔑的笑意。
寿亭又进了另一家布铺。
他站在店堂正中:“通报葛掌柜的,就说大华染厂陈寿亭来访。”
【7】
这是渤海大酒店的餐厅。傍晚,窗外的海正在涨cháo,轰轰有声。家驹和二太太在那里等客人。他身着白西装,叼着象牙烟嘴,架着二郎腿,表情悠闲。二太太还是那套学生行头,只是妆化得浓了点,原来的小家薄相又透出轻佻。家驹不愿看她,望向外面的海。
二太太给家驹倒茶,坐回去后说:“六哥看上去土,可出手很大方,是gān大事的人。”
家驹不屑地说:“你不是说六哥是个土老巴子吗?哼!”
“我是嫌他反对咱俩恋爱,所以才这样说的。他是有本事,可他不懂新式的男女感情。”
家驹从烟嘴上推掉烟蒂:“他不懂新式男女感情?哼,六哥谈恋爱的时候,你兴许还没上学呢!他和六嫂十五岁就在一起,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那是书里才有的恋爱。你懂个屁!”
二太太正想说自己是不懂屁,这时客人来了。家驹马上换上笑脸:“任掌柜的好!”
任掌柜的抱掌,家驹把手伸过去。任掌柜顿了顿,忙伸手握过来:“卢先生好,好!”
家驹转身介绍说:“这是我二太太,也是我的私人秘书——王桂珍。”
王桂珍颔首淡笑,妖媚地把手伸向任掌柜,任掌柜表情慌乱,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伸上来……
海làng涌上了窗子,又很快地退下。
那三人举起了红酒,不知祝福些什么……
※※※
明祖和贾小姐也走进餐厅。这时,贾小姐一眼看见了任掌柜,拉了明祖一下:“看,长chūn的老任。”
明祖寻找,发现目标,很纳闷地摇头:“他俩怎么认识的?”
贾小姐只看家驹:“卢家驹是有点风度,你看那派头。”
明祖不无妒意地说:“派头?他那合伙人更有派头,连个字也不认。我说,这老任来了,怎么也不给咱说一声?”
贾小姐说:“甭管了,明天他准到咱厂里来。咱换家馆子吃饭吧。”明祖点点头,和贾小姐撤了出来。
【8】
晚上,福庆睡着了,采芹坐在桌前,独对孤灯,思念着寿亭。灯里的火苗跳动,屋里的影子摇曳。采芹双手托着腮,神往地看着前方,她想起了一些往事,不由得笑了。笑过之后,脸上是苦楚的相思。慢慢地,她要说话,可嘴动了几下,却出不来声音。她无奈地摇头,过去看看孩子,福庆在梦乡里。采芹伏下身去,轻轻地吻了一下儿子,又把脸贴在儿子的小脸上,然后给儿子向上拉了一下小被子。又回到桌前,看着灯发呆。
“六哥,你真这么忙吗?”声音那么弱,那么长。
※※※
柱子两口子此刻正在屋里喝茶。媳妇说:“他爹,我看六嫂这两天不高兴,是不是想六哥呀?”
柱子叹口气:“不光她想,我都想。我说,你会写字,不行明天你过去和采芹商量商量,给六哥写封信。咱爹虽会写,可这不方便。”
柱子媳妇看上去挺利索,薄嘴唇,细长眼,皮肤白净。“这——写是行,可六哥自己念不了,还得卢少爷念。这夫妻之间的书信外人念……不大合适吧。你说呢,他爹?”
柱子想想:“没事儿,也就是说说心里话,又没别的。我说,也别等明天了,你这就去采芹那里,先去陪她说说话。”
媳妇答应着起身。
柱子叹口气:“唉,还是唱戏的说得对,‘嫁夫不嫁买卖汉,一辈子夫妻两年半’。这一年见个一回两回的,也真是急人。快,快去,六哥也是想采芹,快去商量着写,拿着你那套家什,今天晚上就写。”
柱子说着双手给太太捧过砚台:“咱爹什么都好,就是当初忘了教俺仨认字儿。这倒好,采芹写不了,六哥看不懂,可急死我了!”
第五章
【1】
早上,寿亭从家里出来,天yīn着,寿亭若有所思或是愁眉不展。寿亭住在一个临街的小楼上,这楼有些破败,门里人出人入,看上去都较贫穷,这显然是个杂住楼。街的马路是小石砖排起来的,石面上溢出水光,冷湿滑腻。街对面有个小饭铺,他走了进去。
他坐在饭铺里吃着豆浆油条,边吃边往外看。忽然,街上的人多起来,一些学生拿着小旗朝南跑,小旗上还有字。寿亭不认字,很纳闷。他三口两口吃下那些东西,付过账跑出来。可那些学生都过去了。他急匆匆地往厂里走。
出了他那条街就是海,马路让昨晚漾上来的海水冲洗得很gān净。他正寻思着往前走,马路对面的洋车夫看见了他,大声喊:“掌柜的。”
寿亭停下一看,是他在万方布庄门口给了一毛钱的那位,笑了。
洋车夫来到跟前:“掌柜的,你住这呀。嗨!咱俩隔一条街。上车,我拉你去上工。”
寿亭笑笑:“不用,不远。”
洋车夫执拗:“上车,上车。这些天我整天寻摸,盼着能碰上你。那天你给了我一毛,还真把财神引来了,我又挣了一毛一。我哥才挣了九分呢。上车,掌柜的,我说什么也得拉你一趟,还上这个情。”
寿亭站下了:“兄弟,你不知道,我是要饭的出身。你坐在车上我拉你行,你拉我就不行。来了青岛我也坐了两回洋车,在上头看着人家拉,心里别扭。你快忙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