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西游记》。这部小说的文学造诣并不高。唐僧师徒遭遇的九九八十一难有些雷同。每次妖怪都被战胜了,然后师徒四人往前走。如此重复拖沓,显得没有创造力。但是为什么这样写呢?四十岁之后,我才悟出《西游记》的伟大之处:它重视的不是过程,而是揭示出造成九九八十一难的妖怪的来源。所有的妖怪都是从天上来的,从菩萨那来的,从释迦牟尼那来的。唐僧要到佛祖那里取经,磨难来自佛祖。这时的一遍遍重复,就有了深意。
二、我走上创作道路的原因
我之所以能够成为一个作者,是因为在生活中碰到过几个不同的人。在这些人当中,对我影响最大的还是我的外祖母。她上个世纪1900年出生,生活了95年,1995年去世。外祖母个头不高,1.55米左右,一个普通的河南农村妇女。一辈子做的主要工作是给东家扛长工。外祖母年轻的时候在方圆五十里是个明星,她的名气相当于现在的茱莉亚·罗伯茨。但茱莉亚·罗伯茨演电影成为明星不奇怪,我外祖母给东家扛长工扛成明星就显得非同一般。河南是平原,割麦子的时候,三里路长的麦趟子,我外祖母割到地头,其他高个子的男人,能割到地的中间就不错了。过年的时候,我跟外祖母在火炉前聊天,她就给我讲一些历史往事,这给了我很多生活和文学的滋养。我问她为什么能够割这么快?她就讲,“很简单,割麦的时候,只要伏下腰,我就不直腰,只有到了地头才直腰。但别人直腰。因为你只要直一次腰,就想直第二次,第二十次。”
1993年,我有两个德国朋友,要到我的故乡看看。外祖母在跟他们jiāo谈的时候,其风度不亚于外jiāo部长。外祖母问,你们来自哪个国家?他们回答来自德国。外祖母又问,你们那里搞没搞文化大革命?他们说没有。外祖母一拍桌子说,毛主席要搞文化大革命,你们为什么不搞?其中一个德国朋友幽默地说,德国人太笨,毛主席说的湖南话,他们听不懂。外祖母点点头。又问你们一人划多少地?德国朋友分不清分和亩的区别,就说每人八分地。外祖母一听,从椅子上站起来,围着德国朋友转了一圈说,“孩子呀,你吃不饱。”德国朋友明白自己说错了,纠正说:“八亩。”我外祖母又转了一圈说,“你媳妇受累了。”我外祖母虽然跟曹雪芹、施耐庵、吴承恩生活的年代不同,人文背景不同,但是却产生了相似的世界观、人生观。这个相似就是,对世界的看法,跟别人不一样。
我走上创作道路的直接原因,是我一个少年朋友的引导。我小的时候,从来没有想到当一个作者,而对另外三件事特别期望。一是想当一名厨子。因为镇上一个厨子叫老孙。有一次我们家来客人,母亲让父亲去老孙那里赊5个白面馒头。父亲去了,老孙眼皮都没有抬说不赊。父亲空着手回到家里。从此,这5个馒头就不是馒头,成了我母亲降伏我父亲半辈子的武器。不管遇到什么事,只要一吵架,母亲就用这件事说我父亲,我父亲就低下头,不再说话。他失去的不是5个馒头,是尊严。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特别想当一个厨子,挽回父亲的尊严。二是想当乡村戏班子里敲梆子的人。河南有豫剧。因为乡村戏班子演戏都是在晚上,月光下,梆子清脆嘹亮。三是想当一个小学教员,在孩子朗朗的读书声中,想些自己的心事。
15岁的时候,我当兵了。当兵缘于跟舅舅的一次谈话。舅舅问我,你觉得自己聪明吗?我说不聪明。他说,对了,你不聪明,也不傻;但世界上就怕你这种人,要么你聪明,要么你傻。他又问,想到能找什么样的媳妇?我摇摇头。舅舅说,就你这样的,正儿八经的姑娘就别想了,顶多能找一个小寡妇。我一下跳了起来,舅舅,我不找小寡妇。舅舅说,如果不想找小寡妇的话,只有一条路,那就是离开这个地方。
我在当兵的时候碰到了另外一个人,是在我人生道路上起着特别转折作用的人。我们每一个人一辈子日常的生活如果谈到人际关系的话,实际上人很多,这个我在写《一地jī毛》的时候曾经说过,其实你每天需要对付的就是你身边那么几个人。同时,在你一辈子中间能对你起到转折作用的人也就那么一个人。我当兵的时候遇到了这么一个人,是他让我走上了作者这样一个道路。
我当兵的时候第一次见到火车,火车对我的认识和世界之间的关系太重要了。我们村没火车,我们县也没火车,河南有一个地方叫新乡有火车。在1973年当兵是个非常不容易的事情,几百个新兵穿着新军装在火车站走,许多人同时做一个姿势会产生一种气势,这个时候我们过天桥,当时我觉得火车站特别庄严,天桥也特别的高,几百个人同时走一个动作走出了一种气氛,现在想来天桥不就是水泥板吗?这个时候一列火车进站了,那个时候火车还是蒸汽的,喷出来的汽和笛声让我马上改观了。
火车上下去那么多的人,又上去那么多的人,这些人我一个不认识。过去在我们村,所有的人我都认识,可是这是一个陌生的世界,我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他们要到哪里去。为这种陌生,为这种气氛,为这种鸣笛和喷出来的汽我哭了,这个世界是我过去没有见到的世界。不是为了熟悉,是为了陌生哭了,有个带兵的排长就上去问我,他说刘震云你是不是想家了?他问的跟我所哭的不是一回事。我回答的又是第三个事,我说,“排长,一当兵就能吃白馍,我们怎会哭呢?”然后我上了车就去当兵。
火车上没有厕所,因为一火车当兵的都是男孩子,清早的时候就把车的门拉开一条缝,大家排着队上厕所。可是我在移动的物体上撒不出尿来,我在门口站了半天没撒出来。排长说,你怎么回事啊?你有尿没尿啊?我说排长,我有尿就是撒不出来。排长说,撒不出来就等于没尿。他一拽我,我转身就撒出来了。他说刘震云,刘震云,我算认识你了。这个时候我说,“排长,我想家了。”
在车厢的角落里,我看到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蹲在那里写诗。在这个世界上,我第一次意识到,诗可以离我这么近。这是我们想都不敢想的。我们当兵的最高纲领是娶媳妇儿,最低纲领还是娶媳妇儿。一个人在旁边写诗,他要gān什么?这个人是我人生的历程中遇到的最聪明的朋友。到目前为止,我身边的朋友没有一个聪明的程度超过他。一个农村的孩子在写诗,然后把诗让排长看一看。
当兵三个月,这个青年将帽徽和徽章一撕,人就不见了。很多人说他叛逃了。其实没有,这个青年回老家了。再后来我回家乡的时候去看他,发现他家里堆的全是书,都是马恩列斯的书。他说要将这个世界搞明白。我问,你搞明白了吗?他说,越搞越糊涂。但是村里的人都认为他疯了,因为他整天在chuáng上看书,也不下地gān活。在一个信奉马列的国度,读马列著作的人却被认为疯了。接着又发生一件事,一个姑娘跟他谈恋爱,后来觉得他疯了,就跟另一个人谈恋爱了。马列主义是相信bào力的,他一锤子下去,将那个人打死了。在审讯他的时候,公安局的人也觉得他疯了,因为每当问一个问题,他会一口气回答半个小时,说的全是《资本论》上的话。在我看他的时候,他告诉我,“你要写作。”我问为什么?他仍jiāo待我要把这个世界搞懂。我听了一个杀人犯的话,开始写作。但这么多年过去,我对世界还是没有搞懂,和我的朋友一样。不一样的地方是,我没有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