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活的“相同”和“不同”
总而言之,一个作家真正的水平,不在于如何描写人物、故事、情节、细节,而在于书的背后,书之外,有无不同的见识。现在以我创作的几部小说为例,谈一谈如何考察生活的“同”和“异”。
第一,《一地jī毛》。在写这部小说的时候,我在考察一个问题:北京当时有1000多万人口,在上班、下班时候,街头挤满了自行车。每个人长得不一样,穿着不一样,秉性也不一样;但有一样是相同的,就是表情都非常麻木。这些人昨天知道今天要gān什么,今天知道明天要gān什么,他们的日子是重复的。从价值实现论的角度来讲,如果一个人没有地方实现自己的价值,就会自杀。他们为什么没自杀呢?这些人还活着,而且活得这么愉快,表情麻木地往前走。最后我突然发现了,他们的价值在一个地方得到实现了,这个场所遍地都是,就是菜市场。每一个人一进菜市场就jīng神为之一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马上投入一场战争中去,就是讨价还价。韭菜多少钱一斤?1.5毛,世界上没有一个人说1.5毛这个事情就结束了,他说1.3毛,而且为了2分钱不惜出卖自己的尊严。2分钱丢到地上没人捡,但是到菜市场上两个人寸土不让,也就说明2分钱在这个地方已经超过了2分钱的价值。当他们拎着哪怕只便宜了几分钱的菜往家走时,那种对于世界的战胜感,跟布什总统开八国首脑会议拎回一揽子计划所产生的感觉是一样的。对他们的生活而言,菜市场比欧佩克会议、八国首脑会议还充满光芒。于是,《一地jī毛》头一句就是:小林家的豆腐馊了。对小林而言,豆腐馊了比八国首脑会议要重要。
很多人说我写了很多小人物,比如说像《一地jī毛》、《三百万灾民》,我说错了,我不写小人物。我觉得这些买菜的人,街上骑车的人是大人物。大和小的概念千万别弄错了,我的大和小的概念跟你们是不一样的。
从古到今有许多帝王将相,他们一生的人品和处事多是下三滥的,有些人可能识字不多,但是深明大义,获得非常多的自尊,我把这些人当成大人物来写,大人物是写láng的,但是我发现他们很多斗争包括国和国之间的政治斗争,有时候就像农村里一个妇女丢了一只jī敲着脸盆在骂街,采取的方针、策略、步骤是一样的。
第二,《故乡面和花朵》。《一地jī毛》之后,我花了八年的时间写了一篇《故乡面和花朵》。当时我又在思考一个问题,胡思乱想对我们有什么意义。在每天24个小时中,我们的理性思维只占2个小时,剩下的时间基本是在胡思乱想,夜里做梦更不用说了。如果胡思乱想没有价值的话,上帝为什么给它分配这么多的时间?我们都觉得理性思维是重要的,但是理性思维之外,胡思乱想是不是重要的?我认为是重要的。所以就出了关于胡思乱想的200万字的这本书。
第三,《温故1942》。这本书并不是我主动写的,是应一个朋友之邀而写的。这个朋友要编写反映上个世纪灾难史的书。1942年,河南因为发生一场旱灾而饿死300万人。比奥斯维辛集中营死的人还多。二战时候,奥斯维辛集中营死了110万人。一开始我对这个数字并不是特别敏感,但是当深入河南调查的时候,我感到,比这个问题更严重的是:大家对这件事已经忘记了。我让我外祖母说说1942年,她问,1942年是哪一年?我说,就是饿死人的那一年。外祖母说:“饿死人的年头多得很,你到底说的是哪一年?”遗忘比饿死还严重,这引起我对这件事本身的关注。经过继续调查,发现并不是因为旱灾,是因为战争。接下来你又会发现不是因为战争,是因为政治。比这些更重要的是,三百万灾民,对于自己被饿死的态度。我们认为他们会愤怒和悲伤,不,我的河南乡亲,临死之前,给这个世界留下了最后一次幽默。逃荒路上,老张马上要饿死了,他临死前,想到的不是妻离子散的生死之别,而是想到了两天前被同样饿死的朋友老李。他说:“老李前天死了,我比他多活两天,值了。”饿殍遍野,人吃人,已不是多么新鲜和不道德的事。一个人在逃荒路上走着走着,突然就倒下被饿死了。后来的逃荒者,扒下他的衣服,掏出一把刀子,从他屁股蛋子上割肉。屁股上已经没肉了,割着了骨头,一疼,他又活过来了。他仰起脸,看着拿刀子的人:“大哥,我还行。”拿刀子的人端详他:“大哥,你不行了。”他想了想,觉得自己真不行了,转头又死了。在《温故1942》被改编成电影前,我跟导演讨论,1942年饿死300万人,是一场悲剧,但是我们千万不能拍成悲剧。因为面对悲剧,我们中国人采取的态度与众不同,是幽默,是遗忘,是一场喜剧。悲剧后面藏的是喜剧,喜剧后面藏的是忧伤。
第四,《手机》。《温故1942》之后,我又写了一个作品《手机》。《手机》这部作品和我以前的作品不是特别一样,小说《手机》跟电影《手机》又不太一样。
这个作品探讨的主要是谎话的作用。我们都觉得说谎是件坏事,但在座的每一个人,都说过谎话、假话、瞎话。现代社会人们的话语量急剧增加,电视台、报纸有几十个声音在冲着你说话。我们每天能说多少有用的话?我请教过社会学家,农业社会的时候人的话特别的少,有用的话一天都不会超过十句话!但是现在,一个语言学家统计我们的话语量每个人每天是4000多句。
有用的话是十句,你要说4000多句,也就说明除了这十句话,那4000多句话全部都是废话,要么就是假话。这个时候又出现了一个东西手机。手机的出现就像我第一次看到火车,对世界的感觉是一样的。手机成为一个随身的携带物,四千多句假话都往手机里装,手机受不了,手机就会变成手雷。当时我跟冯导演在一起聊天,周围还坐着其他朋友,这真的是聊不下去,就觉得话语量是一个问题,就写了《手机》。科技发展有时也会带来人们生活的改变和人的态度的改变。手机的出现就极大地改变了人们的生活。这又牵扯到一个问题,人与人之间是远的好还是近的好?手机极大地缩短了人们的距离,距离被人为地拉近之后,心是不是更远了?我的小说写了三部分,改编成电影后只用了其中的一部分。电影一开始还是很温馨的,一个小媳妇想知道在矿上工作的丈夫的情况,镇上有一部摇把电话,她就跑到那里打电话。电话打通后,问丈夫最近会不会回家,矿上就用大喇叭把电话内容放出来了。摇把电话对于人们生活的影响还是有限的,而手机给人们的生活带来了危机。有那么多的废话和谎话往手机里装的时候,手机就变成手雷了。《手机》探讨的是嘴对心的背叛,说对想的背叛。当生活充满了谎言的时候,我们生活得非常愉快;当谎言被揭破的时候,我们就感到了痛楚。这就是谎言的伟大的历史作用。在放映《手机》这部电影的时候,很多女孩子,都把手机砸到了男孩的头上。
第五,《我叫刘跃进》。这部作品探讨了胖和瘦的关系。我自己以前也曾经胖过,但到了四十岁的时候变瘦了。所有的人见到我,都问:“你是不是病了?”我才意识到这个世界已经被胖子统治着。然后我一看电视,真是,所有出来见面握手的都是胖子。我深受胖子的压力,中国有一个词叫什么呢?心宽体胖。体宽因为心宽,但是我发现我身边的朋友胖了以后心眼更小了,这也是一个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