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南旧事_林海音【完结】(7)

2019-03-10  作者|标签:林海音

  “那么”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因为我一点主意也没有。

  妞儿临走的时候说,她不定哪天就要偷偷地走了,但一定会先来这里跟我说一声,并且带走存在这里的两件衣服。

  我昨天一直在想妞儿的事,心里很不舒服,晚上就吃不下饭了,妈妈摸摸我的头说:   “好像有点热,不吃也好,早点去睡。

  ”

  我上了chuáng,心里还是不舒服,又说不出,就哭起来了,妈妈很奇怪,她说:

  “哭什么?哪儿不舒服?”我不知怎么一来竟哭着说:

  “妞儿她爸爸啊……”

  “妞儿她爸爸?怎么啦?她爸爸怎么着你啦?”宋妈也过来了,她说:

  “那个不是东西的,准是骂了我们英子了,还是打了你啦?”

  “不是!”我忽然觉出我说了什么糊涂话,便撒赖地哭喊:“我要找我爸爸!”

  “是要找你爸爸呀!唉!吓人!”宋妈和妈妈都笑了。妈妈说:   “你爸爸今天去看你叔叔,回来得晚点,你先睡吧!”她又对宋妈说:“英子一生下来,就给她爸爸惯的,一不舒服,爸爸抱着睡。”

  “羞不羞?”宋妈用一个手指头划我的脸,我不理她,转过脸冲着墙闭上眼睛。

  今天我早晨起来就好得多了,不像昨天那样不安心。但是现在又想起妞儿,手里不由得停止了捉虫子的工作,呆呆地想,不知道什么时候,妞儿就会离开我。

  我把瓶子扔在树下,站起来走到窗下向里看。秀贞正在里屋chuáng前的一把兀凳上坐着,面向着chuáng,我只看到她那小平板儿似的背影,辫子也没梳好。她比手划脚,又扬手哄苍蝇,其实哪里有苍蝇?

  我轻轻地走进屋里,在外屋桌旁靠着,傻看她在gān什么,只听她说:   “我准知道你昨儿晚上没吃饭就睡觉了,是不是?那怎么行!”

  咦!真奇怪,秀贞怎么知道我昨晚没吃饭就睡觉了呢?我倚在里屋的门框说:

  “谁告诉你的?”

  “啊?”她回过头来看见我愁眉不展的样子,很正经地对我说:

  “还用人告诉我吗?这碗粥一动也没动呀!”说完指着chuáng旁茶几上的一个碗和一双筷子。

  我这才知道秀贞说的不是我。自从天气暖和了,打开一向深闭的跨院门以后,秀贞就一天到晚在这两间屋里出出进进,说着那我又懂、又不懂的话。最先我以为是秀贞跟我玩“过家家儿”,后来才又觉得并不是假装的事情,它太像真事了!   秀贞又向着那空chuáng发呆看了一会儿,转过头来,轻手轻脚地拉着我走到屋外来,小声地说:

  “睡着了,让他睡去吧!这一场病也真亏他,没亲没故的!”

  外屋书桌上摆着那缸chūn天买的金鱼,已经死了几条,可是秀贞还是天天勤着换水,玻璃缸里还加了几根水草,红色的鱼在绿色的水草中钻来钻去,非常好玩。我怎么知道鱼是红的草是绿的呢?妈妈教过我,她说快考小学了,老师要问颜色,要问住在哪儿,要问家里有几个人。秀贞还养了一盒蚕,她对我说过:   “你要上学,我们小桂子也该上学了,我养点蚕,吐了丝,好给小桂子装墨盒用。”

  有几条蚕已经在吐丝了,秀贞另外把它们放在一个蒙了纸的茶杯上,就让它们在那纸上吐丝。真有趣,那些蚕很乖,就不会爬到茶杯下面来。另外的许多蚕还在吃桑叶。

  秀贞在打扫蚕屎,她把一粒粒的蚕屎装进一个铁罐里,她已经留了许多,预备装成一个小枕头,给思康三叔用。因为他每天看书眼睛得保养,蚕屎是明眼的。

  我在旁边静静地看着鱼缸,看着吐丝。院子里的树,正靠在窗下,这屋里荫凉得很,我们俩都不敢大声说话,就像真的屋里躺着一个要休息的病人。   秀贞忽然问我:

  “英子,我跟你说的事记住没有?”

  我一时想不起是什么事,因为她对我说过的事,真真假假的太多了。她说过将来要我跟小桂子一块去上学,小桂子也要考厂甸小学。她又告诉我从厂甸小学回家,顺着琉璃厂直到厂西门,看见鹿犄角胡同雷万chūn的玻璃窗里那对大鹿犄角,一拐进椿树胡同就到家了。可是她又说过,她要带小桂子去找思康三叔,做了许多衣服和鞋子,行李都打点好了。

  我最记得秀贞说过的话,还是她讲的生小桂子的那回事。有一天,我早早溜到这里找秀贞,她看见我连辫子都没梳,就端出梳头匣子来,从里面拿出牛角梳子,骨头针和大红头绳,然后把我的头发散开来,慢慢地梳。她是坐在椅子上的,我就坐在小板凳上,夹在她的两腿中间,我的两只胳膊正好架在她的两腿上,两只手摸着她的两膝盖,两块骨头都成了尖石头,她瘦极了。我背着她,她问我:   “英子,你几月生的?”

  “我呀?青草长起来,绿叶发出来,妈妈说,我生在那个不冷不热的chūn天。小桂子呢?”秀贞总把我的事情和小桂子的事情连在一起,所以我也就一下子想起小桂子。

  “小桂子呀”,秀贞说,“青草要huáng了,绿叶快掉了,她是生在那不冷不热的秋天。那个时光,桂花倒是香的,闻见没有?就像我给你擦的这个桂花油这么香。”她说着,把手掌送到我的鼻前来晃一晃。   “小桂子。”我吸了吸鼻子,闻着那油味,不由得一字字地念出来,我好像懂得点那意思了。

  秀贞很高兴地说:

  “对了,小桂子,就是这么起的名儿。”

  我怎么没看见桂花树?这里哪棵树是桂花?”我问。

  “又不是在这屋子里生的!”秀贞已经在编我的辫子了,辫得那么紧,拉着我的头发根怪痛的,我说:

  “为什么用这么大的力气呀?”

  “我当时要是有这么大力气倒好了,我生了小桂子,混身都没劲儿,就昏昏沉沉地睡,睡醒了,小桂子不在我身边了。我睡觉时还听见她哭,怎么醒了就没了呢?我问,孩子呢?我妈要说什么,我婶儿接过去了,她瞥了我妈一眼,跟我和和气气地说:你的身子弱,孩子哭,在你身边吵,我抱到我屋去了。我说,噢。我又睡着了。”秀贞说到这儿停住了,我的辫子已经扎好,她又接着说:

  “仿佛我听我妈对我婶说:不能让她知道。真让人纳闷儿,到底是怎么档子事儿?我怎么到这儿就接不下去了呢?是她们把孩子给?还是扔?决不能够!决不能够!”

  我已经站起来,脸冲着秀贞看,她皱着眉头,正呆呆地想。她说话常常都会忽然停住了,然后就低声地说“真让人纳闷儿,到底是怎么档子事儿?”的话。她收梳头匣子的时候,我看见我送小桂子的手表在匣子里,她拿起手表,放在掌心里,又说:   “小桂子她爹也有个大怀表死了当了,当了那个表,他才回的家,这份穷,就别提了!我当时就没告诉他我有了。反正他去个把月就回来,他跟我妈说,放心,他回家卖了山底下的白薯地,就到北京来娶我。千山万水,去一趟也不容易,我要是告诉他我有了,不也让他惦记着!你不知道他那情意多深!我也没告诉我妈我有了,就不出口,反正人归了他了,等嫁了再说也不迟……”   “有了什么了?”我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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