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小桂子呀!”
“你不是刚说什么没有了吗?”我更不明白。
“有了,没了,有了,没了,小英子,你怎么跟我乱扰?你听我给你算。”她把我给小桂子的表收起来,然后用手指捏着算给我听:
“他是chūn天走的。他走的那天,天儿多好,他提着那口箱子,都没敢多看我,他的同乡同学,有几个送他到门口儿的,所以他就没好再跟我说什么。好在头天晚上我给他收拾箱子的时候,我们俩也说得差不多了。他说,惠安的日子很苦,有办法的都到海外谋生去了,那儿的地不肥,不能种什么,白薯倒是种了不少。他们家,常年吃白薯,白薯饭,白薯粥,白薯gān,白薯条,白薯片,能叫外头去的人吃出眼泪来。所以,他就舍不得让我这个北边人去吃那个苦头儿。我说可不是,我妈就生我独一个儿,跟了你去吃白薯,她怎么舍得我!他说,你是个孝女,我也是个孝子,万一我母亲扣住了我,不许我再到北京来了呢?我说,那我就追你去。 送他到门口,看他上了洋车,抬头看看天,一块白云彩,像条船,慢慢地往天边儿上挪动,我仿佛上了船,心是飘的,就跟没了主儿似的。
我送他出去,回到屋里来,恶心要吐,头也昏,有点儿后悔没告诉他这件事,想追出去,也来不及了。 日子一天天地捱,他就始终没回来,我肚子大了,瞒不住我妈,她急得盘问我,让我说不出道不出的,可是我也顾不得害臊了,就都告诉了我妈。我说,他总有一天回来,他不回来,我去!我妈听了拿手堵住我的嘴,直说:姑娘,可别这么说了,这份丢人呀!他真要是不回来,咱们可不能嚷嚷出去,就这么,把我送回了海淀。
“小桂子生下来,真不容易,我一点劲儿都没有,就闻着窗户外头那棵桂花树chuī进来的一阵阵香气,我心说,生个女的就叫小桂子。接生的老娘婆叫我咬住了辫子,使劲,使劲,总算落了地,呱呱哭声好大呀!” 秀贞说到这儿,喘了一大口气,她的脸色变青了,故事接不下去,就随便说了,她说:
“小英子,你不心疼你三婶吗?”
“谁是三婶?”
“我呀!你管思康叫三叔,我就是你三婶,你还算不过这帐来。叫我一声。”
“嗯”我笑了,有些难为情,但还是叫了她:“三婶。秀贞。
”
“你要是看见小桂子就带她回来。”
“我怎么知道小桂子什么样儿?”
“她呀,”秀贞闭上眼睛想着说:“粉都都的一个小肉团子,生下来我看见一眼了,我睡昏过去那阵儿,听我妈跟老娘婆说,瞧!这真是造孽,脖子后头正中间儿一块青记,不该来,非要来,让阎王爷一生气用指头给戳到世上来的!小英子,脖子后头中间有指头大一块青记,那就是我们小桂子,记住没有?” “记住了。
”我糊里糊涂地回答。
那么,她现在问我说的事记住没有,就是这件事吗?我回答她说:“记住了,不是小桂子那块青记的事吗?”
秀贞点点头。
秀贞把桌上的蚕盒收拾好,又对我说:
“趁着他睡觉,咱们染指甲吧。”她拉我到院子里。墙根底下有几盆花,秀贞指给我看,“这是薄荷叶,这是指甲草。”她摘下来了几朵指甲草上的红花,放在一个小瓷碟里,我们就到房门口儿台阶上坐下来。她用一块冰糖在轻轻地捣那红花。我问她: “这是要吃的吗?还加冰糖?”
秀贞笑得咯咯的,说:
“傻丫头,你就知道吃。这是白矾,哪儿来的冰糖呀!你就看着吧。”
她把红花朵捣烂了,要我伸出手来,又从头上拿下一根卡子,挑起那烂玩意儿,堆在我的指甲上,一个个堆了后,叫我张着手不要碰掉,她说等它们gān了,我的手指甲就变红了,像她的一样,她伸出手来给我看。
我的手,张开了一会儿,已经不耐烦了,我说:
“我要回家去了。”
“你回家非弄坏了不可,别走,听我给你讲故事儿。”她说。
“我要听三叔的故事。”
“小声点儿,”她向我摆手,轻轻地说,“让我先看看他醒过来没有,他要不要喝水。”她进去了一下,又出来了,坐下后,手支撑在大腿上托着下巴颏儿,忽然向着槐树发起呆来。
“说呀!你。”我说。
她惊了一下,“嗯?”好像没听见我的问话,但跟着眼泪掉下来了,“还说呢,人都没影儿了,都没影儿了!老的!小的!”
我一声不响,她自己抽抽噎噎地哭了一会儿,才又大喘了一口气,望我笑了,那泪坑!我就觉得在什么地儿看见过秀贞这个人,这个脸。
秀贞用手指抹抹泪,拉过我的手托在她的手上,这样,我就轻松点,不觉得张开染指甲的手很累了。她又侧起身子看着跨院门,好像在张望什么人。她自言自语地说: “就是这时节他来的,一卷铺盖,一口皮箱,搬进了这小屋里。他身穿一件灰大褂,大襟上别着一支笔。我正在屋里没打扫完呢!爹领他进来的,对他说,‘会馆里正院房子都住满了,陈家二老爷让给您腾出这两间小屋来。’他说:‘好,好,这样就很好。’爹给他打开行李,把那chuáng又薄又旧的棉被摊开,我心想,他怎么过这北京的大冬天?小英子,住在会馆念书的学生,有几个有钱的?有钱的就住公寓去了。我爹常说,想当年,陈家二老爷上京来考举,还带着个小碎催伺候笔墨呢!二老爷中了举,在北京做官,就把这间会馆大翻修了一回,到如今,穷学生上京来念书,都是找着二老爷说话。二老爷说,思康是他们乡里的苦学生,能念出书来,要我们把堆煤的这两间小屋收拾了给他住。 我还在赶着擦玻璃呢,没正眼看他。我爹对他说,这chuáng被呀!过不了冬。爹真爱管人家的事,他准是不好意思了,就乱嗯嗯啊啊的没说出什么来。爹又问他在哪家学堂,他说在北京大学,喝!我爹又说了,这道不近,沙滩儿去了!可是个好学堂呀!
爹帮着他收拾那几件破行李,就出去了,临走看见我还在擦玻璃,他说,行啦,姑娘。我跟出来了,回头看了他一眼,谁知道他也正抬眼看我呢!我心里一跳,迈门坎儿差点摔出去!看他那模样儿,两只眼儿到底有多深!你还没看清楚他,他就把你看穿了。回到屋里来,我吃饭睡觉,眼前都摆着他的两只那么样看人的眼睛。
这就是缘分,会馆一年到头,来来往往的大学生多了,怎么我就我就,……咳!” 秀贞的脸微微的红涨,抬起我的手,看我染的指甲gān了没有,她轻轻地chuī着我的指甲,眼皮垂下来,睫毛像一排小帘子,她问我:
“小英了,你明白了吗?缘分?”她并不一定要我回答她,我也没打算回答她,只是心里想着,这样的长睫毛,有一个人也有的,我想到西厢房我那位爱哭的朋友了。秀贞又接着唠叨: 我天天给他送开水去,这件事本该是我爹做的。早晚两趟,我们烧了大壶开水,送到各屋里给先生们洗脸,泡茶。爹走惯了正院,总是把跨院给忘了。有时候思康就自己到我们窗根底下来要。‘长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