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名篇背后】
蒙恬虽为将门之后,却自幼嗜读经书,喜好文学,李斯一篇《谏逐客书》,看得他dàng气回肠。在回咸阳的路上,蒙恬由衷赞道:“先生之笔,有如天半游龙,非人间所有。此谏书必可流传久远,为后世垂范。”
听完蒙恬的夸奖,李斯面色依然严峻。对李斯来说,把《谏逐客书》写好并不难,他一不小心就把《谏逐客书》写成了千古名作。难的是,要让《谏逐客书》达成它的使命——改变嬴政的决定,挽救他的命运,也挽救那些外客的命运。做不到这一点,《谏逐客书》就只能是一堆华丽的文字垃圾。李斯才不在乎后世会有多少人来读他的《谏逐客书》,有多少学者为他的《谏逐客书》正义注疏,有多少学子对他的《谏逐客书》逐字解读。他眼中的读者只有一个——嬴政!
所谓工夫在诗外。别看李斯写《谏逐客书》之时,援笔立就,一气呵成,但他在文本之外下的工夫,蒙恬却并不知道。也许在李斯预感到宗室将对外客不利之时,他就已经开始构思这篇文章了。当他像布卢姆一样在咸阳街头踌躇徘徊时,脑海里盘旋的还是这篇文章;在放逐的路上,他也没有停止过对这篇文章的酝酿。用如此长的时间来构思,李斯显然不是在斟酌词句,而是别有考虑。
首先,他要摸准嬴政的想法,站在嬴政的角度考虑问题,分析他的处境,判断他的立场,然后对症下药,务求斯人不言,言必有中。《谏逐客书》不出则已,一出便要正中嬴政的下怀,而不是下yīn。
其次,同样重要的是,李斯要确立自己的写作姿态,给自己定位。在他面前有两个失败的先例,足以令他汲取教训。说起来,这两个失败先例的主人公,还都和李斯有些渊源:一是同为楚人的屈原,一是他的师兄韩非。
屈原见逐,作《离骚》;韩非不用,写《孤愤》。虽说屈原是怨而哀,韩非是怨而愤,但终究都是在怨。李斯也是有资格怨的:他无辜遭到驱逐,的确是受了委屈,而且委屈还不小。屈原是贵族,可以怨而哀;韩非是公子,可以怨而愤;李斯身份虽不比这两人,但至少也可以怨而悲嘛。而如果照这个定位写下去,我们不难想见,《谏逐客书》就将是另外一副面目:我李斯是怎样的劳苦功高,和大王共度过多少君臣和睦的甜蜜时光,如今受到宗室的陷害,命运是如何不公,北风那个chuī,雪花那个飘,放逐的路上多少辛酸,同行的外客多么凄惨,再加入几个老人和小孩的动作特写,诸如此类,这般等等。
没有人说这样写不行,但从屈原和韩非的遭遇可以看出,哀怨的姿态并不能解决问题。通常来说,怨妇甚至比泼妇更加可怕。泼妇是不会讲理,怨妇是不肯讲理。没有人愿意做出怨气的筒,更别说是高高在上的君王了。再者,嬴政并非普通的君王,他能gān出囊扑两弟、囚禁母后这样的事来,显见绝非可以动之以情之人。对付嬴政,必须晓之以理。于是我们看到,在《谏逐客书》里,李斯跳出了个人情绪的小格局,也跳出了围观他写字的外客们集体营造的悲伤气场,始终保持着冷静和克制,站在旁观公允的角度书写谏议,只字不提个人的冤屈、外客的凄凉。在他的文章里,只有血,没有泪。
很快就要面见嬴政,李斯有必要先提前了解一下嬴政对《谏逐客书》的反应,于是问蒙恬道:“大王读谏书时,你可曾陪侍在大王之侧?”
蒙恬点点头,道:“先生之书,大王击节赞叹,不能释卷。其中有几句,大王更是念出声来,吟叹再三,深有会意之色。”
听到嬴政的反应,李斯兴致好了许多,又问蒙恬道:“吾书你能背诵否?”
蒙恬有着照相机般的记忆力,当下将《谏逐客书》一字不差地背了下来。李斯面露嘉许,道:“大王念出声来的那几句,你可还记得?”
蒙恬道:“记得的。是……”
李斯打断蒙恬,道:“可是以下三句?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无四方,民无异国,四时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无敌也;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求国无危,不可得也。”
李斯每说一句,蒙恬脸上的惊异之色便加重一分。李斯三句说完,蒙恬惊叹道:“先生真神人也。大王吟叹良久的,正是这三句。蒙恬费解,先生何以能未卜先知?莫非这三句话中藏有什么玄机不成?”
李斯大笑,道:“你不懂,大王却是懂的。”李斯知道,嬴政看出了他文章中的潜台词,所以才召他面见。李斯加鞭策马,回咸阳的路还很漫长,而在路的终点,他将站在嬴政面前,把文章中的潜台词一一揭晓。
想到这里,李斯止住了笑容,重新陷入思索。现在还没到笑的时候,对他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10.君臣重逢】
李斯回到咸阳,顾不上旅途的疲劳,直奔咸阳宫而去。作为一个政治人物,他已经破产。他和十年前刚到咸阳时一样,手中唯一的筹码就是一根三寸不烂之舌。李斯站在熟悉的宫门前,抬头仰望,竟有恍如隔世之感。他终于重新回到了赌桌,虽然筹码少得可怜,他也必须赌下去,如果不赌,便永无翻本的可能。
郎中令王绾远远见到李斯,忙迎上去,道:“客卿大人一路辛苦,大王已等候多时。”王绾乃是嬴政身边亲信之人,嗅觉最为灵敏,对嬴政的心思也吃得最准。王绾依然称呼他为客卿大人,应该不仅是出于私jiāo,而是传达了一种信息——嬴政的立场已经出现松动的迹象。
李斯心下稍安,随王绾入宫,嬴政降阶相迎。李斯见到嬴政,心中一阵激动,跪拜道:“待罪之臣李斯,不意能再见大王,感与惭并。”嬴政赶紧扶起,亲执李斯之手,引其就座。
嬴政道:“先生身处放逐,犹不忘寡人,惠书赐教,实寡人之幸。先生当知,逐客之令,牵连甚广,非寡人之独断也。”
李斯道:“臣也知此。尽逐外客,谁能得利?宗室和六国也。六国不能为此,则必宗室之意也。”李斯轻飘飘一句话,便将矛盾化大为小,化繁为简,将逐客令体现的国家意志转变为宗室的公报私仇。
嬴政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展开李斯的《谏逐客书》,道:“先生之书,寡人读之再三。其末有云,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又云,是以地无四方,民无异国,四时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无敌也;再云,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求国无危,不可得也。先生似乎有未尽之意,隐约别有所指,不知是否?此殿中唯你我而已,愿闻先生之见,望先生畅所欲言。”
嬴政的语气与其说是鼓励,不如说是在怂恿。李斯心想,事已至此,也只能撕破脸皮,正面攻击宗室了,毕竟是他们先把他bī上绝路,他必须反击。况且,李斯对宗室是曾有过大恩德在先的。
想当年,宗室站在成蟜一边,联手对抗嬴政。嬴政一怒之下,本欲对宗室痛下杀手,多亏了李斯的进谏,宗室不光得以保全,而且在成蟜败亡之后,更受到嬴政的重用。而如今宗室居然要驱逐他,把他赶出秦国。这种以仇报恩、以怨报德的行径,让李斯齿冷和记恨。李斯对宗室的厌弃心结也从此产生,并为日后一个左右历史格局、改变历史进程的极重大事件埋下了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