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血的仕途_曹昇【完结】(100)

2019-03-10  作者|标签:曹昇

  蒙恬恭谨地接过竹简,道:“唯愿先生早日重返咸阳,某当为先生摆酒接风,共欢同醉。”押解官硬着头皮上前,小声地提醒蒙恬:“奉大王之命,一路不得停歇。今已破例耽搁了些许时辰,是时候该重新起程了。”

  蒙恬知道押解官职责在身,便也不来为难他。蒙恬指着自己带来的数十骑士,对李斯道:“先生这一路,或有风雨,不可预知。此十余子,皆jīng选健儿,愿先生不弃,许其护卫左右。”李斯点点头,心道:蒙恬这孩子虽然年轻,却已是考虑周全。万一路上有杀手埋伏,有此数十人在,也足可保证我的安全。

  蒙恬又吩咐骑士道:“凡有胆敢近先生三尺者,格杀毋论!”言毕上马,单骑绝尘,归咸阳而去。

  李斯的谏书顺利地到了嬴政手上。嬴政览卷,但见其书曰:

  “臣闻吏议逐客,窃以为过矣。昔穆公求士,西取由余于戎,东得百里奚于宛,迎蹇叔于宋,来丕豹、公孙支于晋。此五子者,不产于秦,而穆公用之,并国二十,遂霸西戎。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qiáng,百姓乐用,诸侯亲服,获楚、魏之师,举地千里,至今治qiáng。惠王用张仪之计,拔三川之地,西并巴蜀,北收上郡,南取汉中,包九夷,制鄢郢,东据成皋之险,割膏腴之壤,遂散六国之从,使之西面事秦,功施到今。昭王得范雎,废穰侯,逐华阳,qiáng公室,杜私门,蚕食诸侯,使秦成帝业。此四君者,皆以客之功。由此观之,客何负于秦哉!向使四君却客而不内,疏士而不用,是使国无富利之实,而秦无qiáng大之名也。

  “今陛下致昆山之玉,有随、和之宝,垂明月之珠,服太阿之剑,乘纤离之马,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此数宝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说之,何也?必秦国之所生然后可,则是夜光之璧,不饰朝廷;犀象之器,不为玩好;郑卫之女,不充后官;而骏马,不实外厩;江南金锡不为用;西蜀丹青不为采。所以饰后官,充下陈,娱心意,说耳目者,必出于秦然后可,则是宛珠之簪,傅玑之珥,阿缟之衣,锦绣之饰,不进于前;而随俗雅化,佳冶窈窕,赵女不立于侧也。夫击瓮叩缶,弹筝搏髀,而歌呼呜呜快耳者,真秦之声也;郑卫桑间,韶虞武象者,异国之乐也。今弃击瓮叩缶而就郑卫,退弹筝而取韶虞,若是者何也?快意当前,适观而已矣。今取人则不然,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然则是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人民也。此非所以跨海内,制诸侯之术也。

  “臣闻地广者粟多,国大者人众,兵qiáng者士勇。是以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王者不却众庶,故能明其德。是以地无四方,民无异国,四时充美,鬼神降福,此五帝、三王之所以无敌也。今乃弃黔首以资敌国,却宾客以业诸侯,使天下之士退而不敢西向,裹足不入秦,此所谓藉寇兵而赍盗粮者也。夫物不产于秦,可宝者多;士不产于秦,而愿忠者众。今逐客以资敌国,损民以益雠,内自虚而外树怨于诸侯,求国无危,不可得也。”

  这便是千古流传的名篇《谏逐客书》,历代文选皆恭敬收录,不敢遗漏。今日读此文,虽已有诸多隔膜,犹能为其所感所动。嬴政乃当局者,体会最为深切,读罢斯文,击节赞叹,唏嘘再三,叹曰:“嗟乎,倘无此书,寡人之过,将葬送秦国也。”

  【8.文自有命】

  且说嬴政读罢《谏逐客书》,幡然醒悟,当即命蒙恬火速追回李斯。蒙恬年轻力壮,一路狂奔,追至骊邑,终于赶上李斯。众人见蒙恬去而复返,无不喜动颜色,以为救星降临,然而很快他们的心便又重归冰凉。但听蒙恬道:“奉大王之令,召客卿大人回咸阳。”

  李斯指着众外客问道:“他们呢?”蒙恬答道:“暂且待命原地。”

  众人见只召李斯一人,皆泣道:“愿先生勿弃我等。”

  李斯独蒙嬴政宠召,并无欣喜。他知道,嬴政虽然已经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却并没有下定决心纠正这个错误。像逐客令如此重大的决策,酝酿长久,天下震动,突然间要断然推翻,的确需要再多一些的理由,再大一些的勇气。嬴政召回他,显然不是打算将他官复原职,而是要当面听他的意见。众外客哪里懂得这些,他们满以为嬴政是要单单赦免李斯。他们就像一群迷途的羔羊,看见头羊离去,免不了惊慌害怕,惶恐不安。

  李斯安慰众人道:“诸君还请安心。大王召李斯,非为弃诸君不顾而独留李斯也,实欲面听李斯陈言,然后定其行止。李斯与诸君同为外客,休戚相关,此回咸阳,必力争于大王之前。李斯能留,则诸君必能留。倘大王不能留诸君,也断无独留李斯之理。”众人将信将疑,却也无可奈何,只得目送李斯和蒙恬一同远去。

  尽管《谏逐客书》没有立即达到废除逐客令的效果,但毕竟为李斯争取到了和嬴政面谈的机会,仅从这个角度来说,《谏逐客书》便已经取得了成功,没有白写。

  于是有问:《谏逐客书》为什么能够成功?

  或曰《谏逐客书》如何优美,如何雄辩,如何层层递进,如何有理有据,如何无愧于千古奇文,是以打动嬴政。窃以为,未必尽然。

  自古文章圣手代不乏人,以下三位均堪称笔夺造化、文惊鬼神。然而当他们以文章或自荐或劝谏时,却劳而无功。陈思王曹植先后上《求自试表》和《陈审举表》,行文凄厉郁苦,读来泫然出涕,结果泥牛入海,终生不得见用。李白呈《与韩荆州朝宗书》,吞吐云电,气势超绝,结果对牛弹琴,不闻下文。韩愈上《论佛骨表》,激昂慷慨,文理斐然,结果唐宪宗龙颜大怒,险些将他加以极刑。

  此三人之不能得意者,非为文章作得不好。陈思王曹植不能见用,盖因文帝遗言在前,明帝忌惮在后也。李白不得志,只能怪韩朝宗乃庸碌之辈,空负荐士盛名,实则叶公好龙。韩愈遭贬,则在于唐宪宗对佛所持之态度: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当然,诸葛亮不在我们的谈论之列,他和以上三人没有可比性。即便诸葛亮是个半文盲,把给刘禅看的《出师表》写成这样:“老子吃饱饭撑的,就是要出兵攻打魏国,你待怎么的?”想来刘禅也是只好点头同意的。

  可见,文章虽好,还要对方喜欢。譬如女人,倘她先已动心,则一言挑之,足以jiāo情通体,中夜相从;倘她心无此念,纵文赋锦绣,动辄万言,却也只能是使君有意,罗敷无情。

  君不见,无业游民司马相如,家徒四壁,仅凭弄琴传音,便惹得卓文君午夜亡奔,投怀送抱,羡煞个人!君不见,陆游休妻唐琬,多年后于沈园重逢,结果唐琬离开他之后,美貌更胜从前,生活越发如意,身边又有新的夫君——赵士程相伴。赵士程乃皇家后裔,自然非仕途落魄的陆游所能比拟。红苏手,huáng縢酒,眉梢眼角诉风流,可叹对面非陆游,悔青个肠!该,该,该。沈园相见一年之后,唐琬香消玉碎。承认吧陆游,这个噩耗让你feel much better(感觉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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