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俯视群臣,问道:“四国为一,将以图秦,寡人屈于内,而百姓靡于外,为之奈何?”
嬴政话落,群臣不能应答。水落而石出,谁在朝中最具人气和感召力,此时最能凸显分明。每个大臣都在用眼睛投票,投给那个分量最重、最可倚仗的人,准备唯其马首是瞻。
群臣所望者谁?李斯是也。
李斯面色似水,不动如山,浑不理会这众多期待的目光。
嬴政不悦,沉声再问:“四国为一,为之奈何?衮衮诸公,竟无一人可堪为寡人分忧?”
见嬴政动怒,群臣均面露惧色,看向李斯的目光更为急切。
姚贾见众人只望着李斯,根本没人在乎他,心中冷笑,霍地起身,朗声道:“姚贾愿出使四国,必绝其谋,而安其兵。”
连林人不觉,独树众乃奇。姚贾这一站起,的确卓然独立,赚尽眼球。于是群臣惊诧,李斯微笑,尉缭睡觉。
嬴政下殿,亲执姚贾之手,道:“正待先生此言。”
姚贾终于明白李斯为什么要说羡慕他了。因为嬴政回报给他的慷慨,为他做梦也不敢想到。嬴政不仅赐他车百乘,金千斤,更当着群臣的面,亲自为他披王者之衣,加王者之冠,佩王者之剑。姚贾立于嬴政之前,穿着国王才配拥有的全套行头,浑身颤抖发热。无法承受的荣耀,让他幸福得快要死掉。
对一个使节给予这般的宠遇,自古未曾有,后世也不复见。群臣无不色变,以为嬴政一定是判断力出了问题。殊不知,嬴政演这场戏,自有他深远的考虑。
首先,嬴政要演给姚贾看。想姚贾当年只是大梁城中的一个不良少年,后来入赵国为臣,也是备受猜忌,不甚如意,如今竟然能站在当世最qiáng王国的宫殿之上,衣王者之衣,冠王者之冠,佩王者之剑。对人臣来说,其宠遇已是到了无可复加的极致。这样的宠遇,不但李斯,就连当年的嫪毐和吕不韦也未曾享受过。秦国立国六百余年来,他姚贾是独一份。嬴政又在众人之前行了这事,在满朝文武的见证之下,将姚贾推上了荣誉的巅峰。姚贾热泪盈眶,为了这一刻,即便以后为此而死,那也是可以无怨无悔的了。
其次,嬴政还要演给其他人看。其他人是谁?一是国内大臣,二是六国君臣。
虽说姚贾已在赵国积累了一定的经验和资历,但到了秦国,姚贾仍只能算是一名新手,容易遭到同僚的排斥和轻视。而要树立起姚贾的威望,使众人心服,最速成的方法,莫过于给他超乎规格的礼遇。后来,当刘邦要把韩信从一个无名小卒提拔为军中大将时,为了使其服众,也效仿此法,特别择良日,斋戒,设坛场,具礼而拜韩信,于是一军皆惊,莫敢抗之。再后来,汉文帝时,王生老人在朝廷之上,当着皇帝和众大臣的面,命张释之为其跪而结袜,从而让张释之的名望bào涨。
嬴政这场戏也演给六国看,尤其是给赵国看。今世之外jiāo,如A国向B国派遣大使,需要事先征得B国的认可,倘B国不喜欢该大使,完全可以拒绝这一任命。战国之时,概也类此。你赵国不是驱逐了姚贾,不许他再踏入国境吗?如今姚贾穿上这身王者制服,再出使你赵国,那几乎就等于我嬴政亲临。试问,你赵国敢把我嬴某人拒于门外吗?
再说,姚贾这趟出使,身担重任,不容有失。那时不比今世,使节能够享有外jiāo豁免权,即便犯了事,大不了驱逐出境,不至于命丧他邦。那时的使节,被囚禁乃至被杀害并不鲜见。姚贾有了这一身装备,就等于握着一面免死金牌,就算他在六国做了和其使节身份不相称的行为,六国也不能取他的性命。
嬴政的这番苦心,姚贾感且身受。在这个陌生的国度,他第一次体验到了集体的温暖和关怀。绿叶对根的情意,在他心中浓浓地泛起。
姚贾来向李斯辞行。李斯亲于府前相迎,连连道贺。寒暄已毕,姚贾问道:“姚贾将去,廷尉可有言相赠?”
李斯笑而不语。
姚贾道:“姚贾破四国合纵之法,未必与廷尉同。愿先闻廷尉之意,择肉后发,先中命处,这可是廷尉当日亲口所教。”
李斯大笑,心道:姚贾果然是聪明人,识大体的。
择肉后发,先中命处,乃是当时狩猎的术语。意思大致为:狩猎时,先指明禽shòu身上的某处,然后发箭,she中才能算数作准。姚贾借用之,也算是委婉地表达了向李斯请示工作之意。这也不免让人想起,现在许多làngdàng子喜欢借用棒球术语来描述追求女生的进展,并分为上了一垒、上了二垒、上了三垒、打出全垒打等等。或许会问,打出全垒打之后,又该如何呢?呵呵,那就该开始新的比赛了。
李斯笑完,又正色道:“赵王好大喜功,去年来咸阳置酒之时,大王与其会,已早为今日预作绸缪。先生使赵,只须如此如此,则赵不足为忧也。赵不为忧,合纵自破。”
姚贾大喜,道:“廷尉此谋,更在姚贾之上。”
李斯再jiāo给姚贾一份名单,郑重说道:“此乃秦之最高机密,知者唯大王与李斯也。名单之上,皆是六国中已被收买之大臣,可为内助。先生此去,非经年不能归,秦之外事,悉在君手。先生跋涉自爱,尚其勉旃!”
【2.且问天意】
“邯郸城,我姚贾又杀回来了!”姚贾高坐于赵国王宫之上,心中得意地狂吼。
反观赵王偃,前不久才把姚贾扫地出门,尘埃未及落定,今日却又不得不将姚贾迎回,奉为座上贵宾,其屈rǔ感可想而知。是以筵席之间,愠怒形于颜色。
姚贾看着赵王偃一张苦瓜脸,两只喷火眼,不觉快意非常,笑道:“大王何故不乐?臣姚贾可是给大王带好消息来了。”
赵王偃冷哼不答。你小子从秦国来,能带什么好消息?
姚贾道:“去年大王于咸阳置酒,秦王曾与大王许诺‘燕无道,秦使赵有之’。今秦王命臣前来,重申前言。赵如伐燕,秦愿遣大将桓齿及杨端和率军出东郡,与赵并力,为赵驱使。”
赵王偃一听攻打燕国,顿时来了jīng神。
赵国和秦国多年gān戈不休,争战频频。如果说“打是亲,骂是爱”的话,那么赵和秦这一对冤家,其亲密程度足以让热恋中的情侣看上去生分得像是在作皮肉jiāo易。不过,自赵王偃即位以来,赵国兴趣有所转移,开始对燕国情根深种。赵王偃即位第二年,便命李牧为将,攻燕,拔武遂、方城。第三年,又以庞煖为将,再次攻燕,俘虏两万军队,杀燕将剧辛。前后两战皆胜,取得不菲之战果。
如今六年没打燕国了,赵王偃不免有些技痒。更何况,燕国弱小,只要攻打,必有斩获。而秦国qiáng大,虽然四国合纵出击,却也难言必胜,弄不好还要损兵折将,最终割地求和。
这么一权衡,赵王偃于是决定伐燕。诸大臣均力言不可:好不容易四国合纵,尚未西向攻秦,却先自己窝里斗起来,合纵失效不说,也让齐、楚两国从此对赵国失去信任。再说了,秦国向来yīn险狡诈,尽管许诺与赵国联合攻燕,其心终不可测,未可轻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