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西下,寒意陡起。李斯和近臣们见嬴政面色凝重,知他心中纷乱,也不敢打扰。
嬴政迈步而上,站在墓丘最高处。他那高大而年轻的身躯竟微微有些颤抖。他恍惚地望着昏暗的荒野和远处的火光,心头涌起一股qiáng烈的悲伤。
他熟悉脚下的那个人,他甚至还曾爱过脚下的那个人。那个qiáng大的吕不韦,那个不可一世的吕不韦,就这么躺在地下,再无声息了吗?难道正如托马斯·格雷在其名诗《墓园挽歌》中慨叹的那样:
The boast of heraldry,the pomp of power,(炫炫之豪族,煌煌之王侯,)
And all that beauty,all that wealth e'er gave,(美貌所招徕,财货所添购,)
Awaits alike the inevitable hour.(最终皆难免,灰飞烟灭时。)
The paths of glory lead but to the grave.(荣华何足道,百年归丘垄。)
一念及此,嬴政悲从中来,黯然有泪。他站在坟前,嘴里喃喃着,悲伤地撒下一小块泥土。他忽然指着脚下,激动地朝着李斯等人大声发问:“这人,他留下了什么?”
李斯和近臣们都远远候着,他们可不敢也站到吕不韦的坟上去。而嬴政此问饱含忧伤,可见此刻他的心中正对生存价值产生着动摇和怀疑。近臣们相顾失色,不知该如何劝慰嬴政。
只有李斯还保持着冷静,道:“微臣以为,大王应该问:这人,他带走了什么?”
李斯一言既出,嬴政仿佛被突然点醒,立时释然。诚如李斯所言,他应该考虑的是,这人带走了什么?
事实上,吕不韦什么也没带走。现在,毫无疑问的,整个秦国都是他嬴政的了。秦国的土地、秦国的人民、秦国的军队,都为他一人所有,也只听命于他一人。
嬴政用力地跺了两下脚,放声大笑道:“廷尉所言大是。感彼柏下人,安得不为欢。传令下去,大开筵席,全城百姓,大酺三日。”
【3.魔力之书】
洛阳之行,嬴政以其王者的神采,迅速征服了当地百姓。而嬴政出巡的车驾排场更是奢华浩大,饶是见多识广的洛阳市民,也不由为之瞠目结舌、叹为观止。在此时嬴政的身上,业已显现出他对压迫性的伟大、击溃式的崇高的特殊嗜好。
这趟旅程带给嬴政众多在咸阳无法寻到的乐趣,也为他日后疯狂热衷于巡幸天下提前启露了端倪。
嬴政回到咸阳,重归平素熟悉的生活。而在他平素的生活中,读书为一重要内容。对于常人来说,读书之苦远大于乐,非有毅力不能坚持。而对于嬴政来说,能让自己沉静下来,潜入书中,不理外物,则无疑更为难得。毕竟他身为秦王,又正值躁动的青chūn年华,天下所有的诱惑,只要他想要,就能即刻满足。
这一日,嬴政在书房偶见一册竹简,其题为《五蠹》。初不经意,漫翻之,才看不到几字,不觉立起,边看边行,步出宫殿,来到花园之中。当他读到“是以圣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论世之事,因为之备”之时,吟咏再三,感叹再三,只觉仿佛出于自己肺腑之间。再往下读,快意兴发,无措手处,乃以玉尺击打金罍。及读到“故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之句时,不禁失魂落魄,神苏骨软。心慕而手追,用力过猛,玉尺一时尽碎。
自古雄文,开篇不务奇怪,而能渐入佳境,待至深入,乃知广有dòng天,山包海容,直至目眩神迷,浑不知来路归处。《五蠹》如是,《滕王阁序》也复如是。《唐摭言·卷五》载:“王勃着《滕王阁序》时年十四,都督阎公不之信。勃虽在座,而阎公意属子婿孟学士者为之。已宿构矣。及以纸笔巡让宾,勃不辞让。公大怒,拂衣而起,专令人伺其下笔。第一报云‘南昌故郡,洪都新府’,公曰:‘是亦老生常谈。’又报云‘星分翼轸,地接衡庐’,公闻之,沉吟不言。又云‘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公矍然而起,曰:‘此真天才,当垂不朽矣!’遂亟请宴所,极欢而罢。”
话再说回来。赏鉴有时有,英雄无时无。赏鉴之难,难在有赏鉴之才,更难在有赏鉴之量。譬如,萨利埃雷自诩为莫扎特的知音,可谓有赏鉴之才,却又因妒忌莫扎特的音乐才华,对其排挤打击,直置其于死地,是为无赏鉴之量。
幸好,嬴政并非萨利埃雷。嬴政读书,自与常人不同。他之读书,不为名望利禄,不为章句科举。是以,他虽性好读书,却并不憎人学问。见人学问越高,心中反而越喜,为自己又多一可用之人也。
嬴政览毕《五蠹》,急传内侍,问书从何来。内侍答曰:“廷尉所进。”
嬴政乃召李斯,问道:“此书尚有否?”李斯又进《孤愤》一篇。嬴政读罢,喟然叹道:“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
李斯正色说道:“以吾王之尊,不当作此类言语。”嬴政闻言一愣。李斯再道:“夫圣人以天地存怀,王者以苍生为念。吾王身系大秦社稷,焉可轻易言死。此书固佳,吾王爱之即可。爱之而不得,则召其著者前来相从即可。王者号令万姓,为我所用,以人主之尊,岂有从人而游之理!吾王轻言死,又将置江山社稷、黎民苍生于何地?”
嬴政自知失言,对于李斯的较真,也不生气,反觉欣慰。李斯之言让他从文字的魔力中清醒过来,摆正了自己的位置,不再迷失。要怪的话,也只怪这《五蠹》的作者太过神奇。不然以他嬴政的智慧之高、眼界之远,断不会因一篇文章,便罔顾自我,恨不能以死相许。嬴政解嘲地笑道:“廷尉责备的是。寡人自思,此人已在地下,虽召之亦不能来,是以方才一时口不择言。”
李斯笑道:“好叫吾王得知,此人尚在人间。”嬴政大惊,继而大喜,急问其人为谁。李斯道:“此韩非之所著书也。”
“莫非便是上书存韩的韩国公子韩非?”
“正是。”
嬴政叹道:“当日见其存韩书,以为其才不过尔尔。廷尉虽为之辩,寡人终不能信也。今观此两篇,乃知廷尉知人不虚。”
李斯再道:“韩非之书当远不止两篇之数,惜乎向来秘不示人,不能为我王得之。”
嬴政大笑道:“何惜之有。其人既在,宣之来即可。”
李斯道:“韩非乃韩国公子,恐终不忍离故土。韩王素信韩非,也不能任其来也。”
嬴政冷冷说道:“寡人欲得韩非,孰敢不从。”于是传诏桓齿,令其分兵急攻韩,必使韩非来秦,然后止战。
【4.男版海伦】
秦国兴师伐韩,不为攻城,不为略地,而只是想要韩国jiāo出一个人——韩非。如果说以前的韩非还只是在小范围内拥有知名度的话,随着这场战争的发生,韩非之名即刻传遍天下,无人不知。
众人在惊奇的同时也不免纳闷:这韩非究竟是怎样的神圣,值得秦国如此劳师动众?嬴政也真是的,为了一个四十有七的男人,至于吗?如果是为了一个女人而发动战争,对他们来说反而更容易理解些。譬如,为了海伦,希腊和特洛伊可以血战十年。对此,马洛曾在他的诗剧《浮士德博士》中如是感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