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②见《bào风雨》第一幕第二场。普洛斯彼罗:……他们已经预备好一只腐朽的破船,帆篷、缆索、桅樯——什么都没有,就是老鼠一见也会自然而然地退缩开去……』
韩非忽然大笑。李斯不解其意,道:“兄因何而笑?”
韩非道:“言及老鼠,不由得想起当年的你,上蔡叹鼠曰:‘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时过境迁,此韩非已非彼韩非,此李斯犹彼李斯乎?”
提起往事,李斯也忍不住笑了起来。韩非又道:“世人视君,以为犹行当年之言,然否?”
李斯冷笑,不屑道:“世人哪得知③!”
『③见《世说新语》。谢公(谢安)问子敬(王献之):“君书何如君家尊?”答曰:“固当不同。”公曰:“世人论殊不尔。”王曰:“世人哪得知!”爱伦坡也有类似的观点:世人并不都具备评断能力,更多的只是道听途说,所谓耳鉴而已。比如,一个白痴也可以认为莎士比亚是伟大的,而他之所以作这个评价,只不过是因为他那个智力比他高一些的邻居是这样告诉他的。而那个邻居的这一见解,则来自另一个智力比他更高的某人。由此追溯上去,一直可以追溯到几个天才,他们在山顶上面对面跪成一圈,仰望着峰巅上那个首创此一见解的伟人。』
韩非大叫道:“好一句世人哪得知!仅此一句,足以狂醉三千年。”
两人痛饮大笑。这一瞬间,仿佛重又回到了当年同窗之时。如今的李斯,地位和权势摆在那里,除了韩非,恐怕再也没人敢和他如此直率地jiāo谈,更别说挤对挖苦他了。
李斯见韩非一再岔开话题,知其无意事秦,也不再劝说。反正韩非还要在咸阳停留很长很久,大可以从长计议。
很自然地,两人的话题从务实开始转为务虚,纵论诸子百家,天理人性。李斯的心态是,韩非好比是一座思想的宝藏,岂可入宝山而空回。而韩非恃才傲物,也只有李斯这样qiáng劲的对手,方才能刺激到他,让他一吐胸臆,尽情发挥。于是乎,酒兴飞扬,胸襟开张,通宵长语,不觉东方既白。
二士共谈,必说妙法。韩非和李斯站在时代的巅峰之上,一样地雄视古今,一样地俯瞰百代,这样两个不世出的人物对谈起来,又该是怎样一幅激动人心的景象!千载以下,吾人不由得遥想,两人悠然对坐,侃侃而谈,身外却早已是大雨瓢泼,飞沙走石。呜呼,倘能适逢其会,仰瞻其光,沾染其泽,即使被淋得全身尽湿,打得满头是包,咱也认了,咱也值了。
第十二章 韩非之死
【1.旧事重提】
且说韩非入秦,秦国大臣们震慑于其赫赫大名,又知嬴政对其赏识有加,于是纷纷着力结jiāo,以一识为幸。当斯时也,秦国独尊天下,而韩国在战国七雄中又最为弱小,应酬之际,秦国大臣们不免抱着大国心态,有意无意地轻慢韩非这个从韩国来的落魄公子。筵席之上,群臣轮番诘难韩非,欲羞rǔ之。然而,韩非之名,岂是làng得!口不少停,对群臣一一驳斥。到后来,筵席竟沦为韩非一人表演的舞台,纵论古今之变、君臣法术,群臣则只能侧耳而听,莫可应对。
群臣本欲rǔ韩非,反自取其rǔ,意不能平。为挽回秦国的体面,群臣又开始拿韩国的弱小来说事,以为秦国灭韩,只在反掌之间。韩非嗔目大怒,力陈存韩之利,言谈之时,虎视左右,似欲择人而噬。群臣知终不能以口舌折之,乃改容颜,生敬畏。
嬴政作为韩非的忠实读者,自从读过《孤愤》《五蠹》两篇之后,不由得对韩非所著其余诸篇日夜思念。然而韩非乃是单车入秦,显然未曾将著作带在身边。嬴政于是命李斯搜罗。幸好,韩非的著作在韩国多有流传。很快李斯便从韩相张让以及韩非门人处,征集得韩非著作三十余篇,一一呈于嬴政。嬴政读之,从心醉,到心惊,越发觉得韩非之才高见深,也越发觉得那场战争打得值。
通览三十余篇毕,嬴政喟然长叹道:“人如韩非者,天下不可无一,不可有二。”
这是怎样的感慨!这又是怎样的赞美!
居未久,嬴政再召韩非,示以其书,请以疑问。韩非见书大惊。他没有将书带来秦国,然而嬴政终究还是得到了它们。韩非心中纷乱不堪,对于嬴政的疑问,也只是敷衍解答而已。其态度之消极,仿佛是在告诉嬴政:你可以得到我的人,但你绝对得不到我的心。
嬴政又问以韩国之事,韩非皆推作不知。嬴政连碰两个软钉子,也不气恼,笑道:“公子为韩宗室,义不能背故国,寡人也不便qiáng求。公子来秦有日,百官多有jiāo游,于秦当有所知所感,愿公子有以教寡人。”
韩非辞道:“臣乃韩国使节,焉敢与预大国内事。”嬴政固请不止。
韩非心中jiāo战。他的书大半已经落入嬴政手中,他对于嬴政的利用价值已经大大减小。如果他还想为韩国谋利的话,就必须放下身段,开始顺应嬴政,阳奉而yīn图之。眼下嬴政以秦国内政相问,这正给了他机会。关键是,他能抓住这样的机会吗?对他来说,他即将献给嬴政的计策,必须看起来完全是为了秦国着想,而实际上却又能起到削弱秦国的效果。要做到这一点,难度不言而喻。然而,除了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还有别的选择吗?
韩非计较已定,道:“臣见识浅陋,虽有所欲言,只恐陛下不能用,反而罪臣也。”
嬴政笑道:“公子但言无妨。”
韩非道:“臣于秦知之甚浅。然以臣之见,有一人不可不杀。”
嬴政道:“何人?”
韩非顿了一下,道:“臣请杀郑国!”
嬴政闻言大感意外:郑国?他可是你们韩国派来的间谍,疲秦之计嘛。就算你说要杀他,我也知道你们曾经是一伙的。虽然如此,嬴政还是耐心问道:“为何要杀郑国?”
韩非道:“郑国为间于秦,依律当诛,何须多问。”
嬴政笑道:“公子有所不知。不杀郑国,使其戴罪立功,乃是寡人的意思。”
韩非面色不改,冷声道:“人若有罪,则不可救。救罪人,法之所以败也。法败则国乱,望大王三思。”
嬴政道:“诛杀郑国,不过一时之快,然有何益哉!寡人赦之,使续修关中水渠,为秦万世之利。非欲乱法令,以便宜从事而已。”
韩非叫道:“陛下大谬也。”嬴政脸色一变,从未有人胆敢这样对他当面指斥!韩非不待嬴政发作,已接着说道:“陛下所谓便者,不便之便也;臣所谓杀郑国者,大便之便也。管仲有言,凡赦者,小利而大害,是以圣君不赦。陛下赦郑国,乃舍常法而从私意,于是秦人皆知,法有两适,而陛下私意为大。陛下私意行,则臣下皆自雕琢揣摩,以阿陛下之意,舍法而不顾也。于是法禁不能立,而治国之道废。”
嬴政道:“寡人赦免郑国,一言既出,断无收回之理。出尔反尔,何以取信臣民?公子之议,恕寡人不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