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非愤慨言道:“秦自商鞅以来,所以六世有胜于天下,法一而固也。有功者必赏,有罪者必诛。臣书中有言:主多能而不以法度为事者,可亡也。陛下其思之。”
韩非态度之激烈,让嬴政颇为惊讶。他注视着韩非因激动而cháo红的脸庞,不免想到,眼前这人,我能读他的书,但愿也能读他的心。郑国的水渠尚未修完,无论如何也杀不得。韩非如此坚持要杀郑国,究竟是为了取信于我,还是意在让关中水渠半途而废,弱我大秦呢?“诚有功,虽疏贱必赏;诚有过,虽近爱必诛”的确是韩非在他书中一再qiáng调的思想。可是,韩非的动机真的只是坚守自己的学术立场这么简单吗?
【2.真情流露】
一时之间,殿内气氛甚是紧张,内侍们皆有畏惧之色,暗暗为韩非忧心。好你个韩非,亏你还是韩国公子,和我们的秦王说话,也不注意一下自己的态度!
反观韩非,却连一点示弱和退让的意思也没有,他似乎觉得自己比嬴政更有资格生气。再观嬴政,他并没有生气,或者说,至少从表面上看,他对韩非的态度并不以为忤。对于郑国一事,嬴政知道一时半会儿也打发不了韩非,因此决定用一个“拖”字诀,不再纠缠,于是笑道:“公子之言,容寡人细思之。秦政上下,当有比诛杀郑国更急迫之事务,愿公子言之。”
韩非道:“陛下不能用臣之言,臣多言又有何益?”嬴政再请。韩非乃道:“治国必先治吏。臣来咸阳,jiāo游百官,所见所闻,窃为陛下危之。”
嬴政面容一肃,道:“公子何出此言?”
韩非道:“当今秦国,宗室之臣太轻,异姓之臣太重,安得不危?”
嬴政道:“昌平君、昌文君皆位居相国,宗室何轻之有?”
韩非冷笑道:“昌平君、昌文君虽为相国,空有其名,却无其实。任益隆者负益重,位益高者责益深。陛下使昌平君、昌文君虚荷国宠,却不称其任,此非重宗室,实为rǔ宗室也。今秦之内事听于李斯,外事听于姚贾,军事听于尉缭,将则有桓齿、蒙武、王翦等,皆异姓之臣,而陛下孤立于上。宗室于陛下有骨肉之亲,陛下弃而不用,宠幸异姓,专以权,任以势,臣窃惑焉!”
说至此处,韩非忽怒形于色。他多年的积怨在这一刻如火山爆发。他本为韩国宗室,却一直被韩国的异姓大臣压制,不能见用。无尽的等待枯萎了他大好的年华,而愤怒和委屈则长久地积压在他心底。他何尝愿意写《韩非子》一书!特穷愁而自遣也。当他说到秦国宗室所受的“不公正待遇”时,实际上却不知不觉地寄托了自己的感情。韩非起身,又慷慨言道:“权之所在,虽疏必重;势之所去,虽亲必轻。盖取齐者田族,非吕宗也;分晋者赵魏,非姬姓也。唯陛下察之!人臣太贵,必易其主。人臣之所以不弑其君者,党与未具也。”
韩非形近失控,不觉欺近嬴政之宝座,疾声力辩,加以说话时有结巴,更显其言辞迫切和神态激烈。韩非再道:“唯宗室之臣,与陛下同根同祖,血脉相连,欲国之安,祈家之贵,存共其荣,亡同其祸,岂得离陛下哉!是以尧之为教,先亲后疏,自近及远。今陛下疏宗室而亲异姓,亡在不远也。”
韩非咄咄相bī的气势,连嬴政也不免为之沮丧。然而嬴政很快便清醒过来,开始冷静考虑韩非所提的建议。韩非毕竟不是本国人,对秦国这几年的政治斗争并不能尽知内情。
近几年来,秦国先后度过了成蟜、嫪毐、吕不韦这三场政坛危机,其官僚集团已经历过三次洗牌,到了现在,嬴政终于打造出了忠实于自己的官吏队伍,君臣和谐,目标一致——翦灭六国,统一天下。对于秦国政坛目前的格局,嬴政并无不满。美国有句谚语:如果没坏就不要去修(If it ain't broken,don't fix it)。如果真如韩非所言,重用宗室,削弱异姓,则意味着全面的人事调整,其效果无异于一场地震。况且,从成蟜谋反一事也可以看出,宗室并非如韩非所说的那般可以完全信任,而异姓中的人才也远非宗室可比。
总之,韩非所言,要么是存心想搅乱秦国局势,要么是他以己度人,站在宗室的立场,提出了一个对秦国并不实用的主张,因而不足采纳。嬴政于是道:“幸受教。公子且退,容寡人思之。”
韩非告退。他并没有低估嬴政。他也知道,像这样重大的计策,不可能一说便成。但是至少他已经在嬴政的心中播下了猜疑和不安的种子,总有一天它们会发芽开花。
【3.李斯圆场】
且说韩非离去之后,嬴政回味着方才两人的对谈,越想越不是滋味。本来他是把韩非当菩萨一般请来的,满心指望他传法济世,谁知韩非这个外来的和尚只顾着胡乱念经。胡乱念经不说,态度还如此蛮横,和他说起话来,如同长辈训斥小辈,又有如先生棒喝弟子,浑不将他秦王的尊贵放在眼里。
嬴政心中抑郁,于是下令传李斯。李斯应诏入宫,见嬴政面色不悦,乃问其故。嬴政狠狠说道:“好一个韩非,他竟把寡人当成韩王安了。”
嬴政将方才的情形叙说一遍,又道:“昔有关龙逢、王子比gān、随季梁、陈泄冶、楚申包胥、伍子胥,此六人者,皆疾争qiáng谏以胜其君。一言而不听,一事而不行,则陵其主以语,待之以其身。韩非,此六人之属也。如此臣者,纵先古圣王,亦不能忍之。”
李斯正酝酿着该如何接话,嬴政却又厉声问道:“你可知道,最适合他韩非的位子是什么?”
李斯心中一咯噔。他的第一反应是,嬴政所指的莫非是廷尉的位子?韩非素以法术闻名,授以廷尉之位,的确是再恰当不过的了。可是,如果韩非做了廷尉,占了他李斯的位子,那他李斯又该往何处安置呢?李斯转念再一想,不禁暗笑自己太过敏感。看嬴政现在的脸色,分明正在生着韩非的气,这一问的答案想来绝对不会是什么好话。
嬴政不待李斯回答,已是冷哼一声,拍了拍自己的宝座,道:“最适合韩非的,是这个位子!”
嬴政一言既出,李斯陡然觉出一阵杀气。从韩非的书中已经很容易让人感到他有意无意地时常以王者自居,再考虑到刚才他向嬴政进言时的压迫性和攻击性,几乎是在代嬴政拿主意。嬴政说出这样的话来,虽然过激,却也在情理之中。在嬴政看来,韩非并非一个可以做人臣的人。而如果嬴政对韩非一直抱着这样的观感,那韩非可就难逃性命之忧了。
对君王来说,不足为人臣者,只能有一种解决之道——杀无赦。
李斯小心说道:“大王还请息怒。臣与韩非当年同受业于荀子门下,素知其为人。韩非招怒于大王,乃一时失状,然究其内心,实无不臣之想。”
嬴政意稍解,道:“寡人先读其书,后闻其论,仿佛非同一人也。韩非献此二策,意在何为?”
嬴政此问让李斯陷入尴尬之中:韩非啊韩非,嘴长在你身上,你自然可以想怎样说便怎样说。然而你献的这两个计策,分明都是在和我对着gān,而且事先连招呼也没打一个,可谓突然发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