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造者虽千差万别,心态却完全一致,那就是莫不希望以假当真,成功蒙蔽世人。譬如造假书画的人,在造假完毕之后,总会不惮辛苦,再伪造出名家的印章和题跋,以标榜名家品鉴,流传有绪。《古文尚书》的伪造者虽已不能得知,但其心态同样如此,所以才会多伪造出《尚书序》来,并假托在孔安国名下,以形其真。
伪造者将坑术士改为坑儒,其实也只是为了引出下句“我先人用藏其家书于屋壁”,从而表示《古文尚书》其来有自。考其最初用意,大概也只是欲售其伪,并无心向嬴政泼脏水。后世却据此将坑儒判为铁案,想必是大大出乎其意料的了。
作为掌握了主流话语权的儒者,他们也无意纠正这一错误。一方面,他们高唱复古、师古之调;另一方面,他们却又深谙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的道理,只要历史有利于当下,则其真伪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从理智上,他们也许怀疑坑儒是否确有,但从利益和感情上,他们却宁愿相信坑儒是为必有。
坑术士变成了坑儒,对他们无疑是有利的。这样一来,嬴政就成了一个负面典型,可以被他们经常拿来念叨。他们的念叨还是不外乎给当时的帝王听:你看,嬴政就因为坑了儒生,帝国迅速土崩瓦解不说,还落下了千古骂名。所以,陛下英明,不用微臣再多提醒……
坑术士变成了坑儒,也可以满足他们的感情需求。这倒不是说他们患有“被迫害妄想症”,而是他们作为一个群体,要维持自己的团结和信仰,除了圣贤经典之外,同样需要一些殉道者、一些圣徒。而话语权在握,自然可以为本群体追认烈士。即使这些烈士并不存在,那也可以通过修改史料创造出来。而有了这些殉道者的存在,他们这一儒家群体也就添加了无限的荣耀和光辉。
儒者将坑术士揽到自己头上,心安理得地将自己打扮成受害者,并从中得到了莫大的安慰。如果你说坑的其实不是他们,他们一准得跟你急:你gān吗不坑我们儒生?你瞧不起我们还是怎么的?
然而,恕我直言,在当时嬴政的心目中,儒生的地位的确远不如术士高。儒生只会以古非今,而术士却可以让他成仙不死,两者的重要性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以儒生当时的地位,也根本不可能引得嬴政如此大动肝火,痛下杀手。
当然,自汉以来,儒家的地位迅速提高。时至今日,儒依然作为一个褒义词而存在。比如说儒商,虽实际是商,却也得把儒摆在商前面,以便附庸风雅。然而儒商这词,其实和后现代这类词一样,纯属胡言乱语,不知所云。儒、商不两立,要么就儒,要么就商,焉能兼得?
第十七章 嬴政的恐惧
【1.幻灭】
四百六十余条鲜活的人命并没有换来嬴政内心的平静。他jīng心培养的术士队伍,经此一役已是元气大伤。而他那雄浑无匹的帝王之灵也同样遭受重创。
当这四百六十余名术士在尘土的掩埋下渐渐悄然无声,嬴政感受到的不是瞬间的快意,而是深沉的失望。原来,这些自诩的通灵者,这些号称离仙人最近的人,却也和普通人一样,一坑便死,并未显露出任何异能。
长久以来,嬴政将寻访仙人和不死神药作为个人的终极追求,甚至置于江山社稷之上。而现在,他却不得不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世上是否真有仙人和不死神药?
曾经,他认为这个问题根本不成问题。那时的他,信心满满,志在必得。虽说在他之前,齐威王、齐宣王、燕昭王也有过求仙访药,而且都以失败告终,但这三人岂能和他相比!齐威王、齐宣王、燕昭王,一方诸侯而已,不能得到仙人的垂青和顾惜,固理之宜也。而他嬴政是当今的天子,人间的主宰,他的伟大功绩连三皇五帝也无法企及。哪怕仙人下凡,也最多和他分庭抗礼,而不能凌驾于他之上。
huáng帝且战且学仙,后来天降神龙,迎huáng帝归于天上。huáng帝能做到的,他嬴政也一定能够做到。
在经过几次求仙失败之后,嬴政的信心依旧坚定。仙人和不死神药总该在这世上的某个地方,只要下足工夫,没理由不被他找到。
就这样,他不断失望,又不断重燃希望。直到侯生和卢生畏罪潜逃,有如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让他彻底动摇,开始怀疑不死之荒谬、神仙之虚无。
狐狸责备陷阱,而不责备自己。嬴政遭到了术士的集体愚弄,并不自省。既然术士坑了他,那他就反过来坑掉术士,以为梦想破灭之后的报复。
而在梦想破灭之前,他曾无数次憧憬过这样激动人心的场景:那些术士从海边奔返,踉踉跄跄,一路狂喊:找到了,找到了!禀报皇帝,仙人和不死神药,都找到了!
那时候,他将如何抉择?是选择成仙,还是选择不死?嗬,多幸福的烦恼。
成仙吗,从此生活在天宫之中?哦,不,不能手提天下往,安忍独身事其间?他不能抛弃他的子民,他不能离开他的帝国。况且,白石先生有言:“天上复能乐比人间乎?但莫使老死耳!天上多至尊,相奉事更苦于人间。”
因此,与其成为众多仙人中的普通一员,不如选择永生,在人间永享帝王的富贵。不死之事已定,无复奄忽之虑。从此之后,老而不衰,延年久视,出处任意,寒温风湿不能伤,鬼神众jīng不能犯,五兵百毒不能中,与天地兮比寿,与日月兮齐光。遐登蓬莱,极目四海,手弄白日,顶摩青穹,不亦快哉!
憧憬固然美妙,但嬴政也知道,仙人和不死未可易求。可以使鬼者,钱也;可以使神者,诚也。虽然他贵为帝王,但他的权势和富有并不能为他求仙不死带来最实质性的帮助。要打动高傲的神仙,他必须拿出足够的诚意。他虽然没有像穷人那样“苦身劳形,入深山,求神仙,弃二亲,捐骨肉,绝五谷,废诗书,背天地之宝,求不死之道”,但作为帝王,他自信已经极尽谦卑,足以令天上的神灵满意。
然而,神灵始终未曾降临。
如果真的没有神仙,如果真的没有不死神药……嬴政几乎不敢再往下想。难道,以他的帝王之尊,也只能向死神卑躬屈膝?
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嬴政幻想着自己的必然消灭,不禁悲不可抑,泫然泪流。
回顾一生,他完全有资格睥睨古今,顾盼自雄。按剑东向,诸侯西驰。削平天下,同文共规。华山为城,紫渊为池。架鼋鼍以为梁,巡海右以送日。如此嬴政,前世未有,后世也无。
然而,既不能不死,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既不能不死,他又和肉人有何区别?徒生世间,日失一日,如牵牛羊以诣屠所,每进一步,而去死转近。即便再有长生之术,那又如何?偓佺千岁,彭祖七百,亦必死而已矣。
自古皆有死,莫不饮恨而吞声。顿死艳气于一旦,埋玉决于穷泉。苔积网罗,寂兮如何?视青蘪之杳杳,痛百代兮恨多。
年复一年,勤奋的死神在尸骨上驶过他的马车和犁。悲夫,总有一日,他嬴政也将在九泉之下,沦为蝼蚁之粮,终与尘壤合体。而在他的坟茔之上,chūn草暮兮秋风惊,秋风罢兮chūn草生。无限的寒冷,无限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