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如此直言不讳,放在以前,嬴政早已怒不可遏。然而此时的嬴政,却只是闭目长叹,面色凝重,又道:“今年祖龙死,又为何解?”
博士道:“祖,始也。龙,人君之象。祖龙合称,始皇之意也。”
嬴政心中凄凉:难道我真的活不过今年了?默然良久之后,qiáng自苦笑道:“山鬼固不过知一岁事也。”又谓博士道,“汝等多虑了。祖龙者,人之先也,非谓始皇。”
虽然嬴政勉qiáng辩解,但一连串的天灾人祸终究让他心情沮丧,诚惶诚恐。即便是无神论者遇到这样的情形,也难免会在心里犯嘀咕,更何况是笃信鬼神的嬴政?
死亡的yīn霾和诅咒将嬴政折磨得心力jiāo瘁,艰于呼吸。无奈之下,只能宁信其有,转而寻求辟邪化解之道。于是使卜者占卜,得卦,曰游徙大吉。
嬴政已是方寸大乱,只好遵从卦象,先是迁徙北河榆中三万家,又各拜爵一级,以应游徙之徙。再是安排出游天下,以应游徙之游。
天下之大,游向何方?术士奏道:“东南有天子之气,请皇帝东游以厌之。”于是,嬴政决定巡游东南。
然而,千躲万避,这次巡游最终还是成了嬴政的死亡之旅。而术士们也不幸言中——在帝国的东南,的确有两个人,一个在等着嬴政,另一个则躲着嬴政;一个和嬴政缘结一面,另一个则和嬴政擦身而过;一个毁灭了嬴政的帝国,另一个则继承了嬴政的帝国;一个名叫项羽,另一个名叫刘邦。
在嬴政的这趟死亡之旅中,帝国的最高权力进行了一次吊诡的jiāo接。
第十八章 死亡之旅
【1.巡游东南】
嬴政三十七年十月癸丑(初四日),嬴政自咸阳出发,开始了他一生中第五次也是最后一次巡游。秦以十月为岁首,因此这次巡游名义上和玉璧事件隔了一年,其实却是紧随在玉璧事件之后,相去最多不过一两个月而已。而从巡游之仓促,也可见嬴政心中的yīn影之重,以及其逃避死亡之急迫。
为了维持帝国的正常运转,嬴政带上了左丞相李斯和自己一同出巡,右丞相冯去疾则留守咸阳。其他陪同嬴政巡游的,还有中车府令赵高和上卿蒙毅。嬴政最小的儿子胡亥时年二十,也蒙嬴政恩准同行。
十一月,抵达云梦,望祭虞舜于九嶷山。再浮江而下,观籍柯,渡海渚,过丹阳,至钱唐,临浙江。
钱唐即今杭州也,当时还只是一大片与海相连的水汪凼。嬴政龙舟至此,忽然风làng大作,波涛汹涌,舟船摇晃,从人尽皆失色,急忙将船靠岸,靠岸之处正是今日杭州保俶山所在。诸君若登保俶山,犹能见到当年嬴政龙舟系缆绳之巨石。
遥想斯时,嬴政和李斯弃舟登山,惊魂未定,于山巅极目远眺,只见汤汤洪水方割,dàngdàng怀山襄陵,烟波接天,人迹渺渺。浩浩乎如凭虚御风,不能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此悲谁可与共?
两人不会想到,就在他们脚下,一日水消地出,城池崛起,湖光山色,最为江南之忆。更有白居易之歌行,苏东坡之辞赋,岳鹏举之意气,周树人之风骨,huáng宾虹之水墨,纵雨打风chuī,风流不去。呜呼,西湖犹在,神龙之不出已久矣。
水波恶,不肯罢休,嬴政一行只得绕道,西行一百二十里,从狭中(今浙江富阳附近)渡,始至会稽。
天子驾临,自然观者如云,无不以一睹龙颜为幸。人群之中有一年轻男子,见嬴政车骑经过,大言道:“彼可取而代也。”旁有一人急掩其口,道:“毋妄言,将灭族矣!”
这个年轻男子正是项羽,掩其口者,则其季父项梁是也。
此前数年,刘邦在徭役咸阳时,也曾目睹嬴政之出游。当时,刘邦的反应则是喟然太息道:“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
北宋洪迈以为,仅从项羽和刘邦的这两句话,两人高下已分,成败之端,不待智者而后知也。其言确有见地。但另一方面,不可否认的是,嬴政本人前后的jīng神状态差异之大,也是造成项羽和刘邦产生不同观感的重要原因。
刘邦见到嬴政之时,正值嬴政一统天下未久,锐气正盛,莫能争锋。因此,刘邦见到的是一个意气风发、láng顾鹰视的嬴政,故有“大丈夫当如此也”的欣羡神往。而项羽见到嬴政之时,嬴政却已被幻想中的死亡折磨得近乎疯狂,虽然一路上有乐人歌弦《仙真人诗》,终不能释怀欢畅。因此,项羽见到的是一个闷闷不乐、神情委顿的嬴政,是以有“彼可取而代也”的放肆轻狂。
嬴政自然不可能觉察到,就在离他数步之遥的人群中,有一个小子将为他的帝国奏响挽歌。因此,他的行程一如预定,拜祭大禹,望于南海,又立石刻颂秦德。其文曰:
〖皇帝休烈,平一宇内,德惠修长。
卅有七年,亲巡天下,周览远方。
遂登会稽,宣省习俗,黔首斋庄。
群臣诵功,本原事迹,追首高明。
秦圣临国,始定刑名,显陈旧章。
初平法式,审别职任,以立恒常。
六王专倍,贪戾泬猛,率众自qiáng。
bàonüè恣行,负力而骄,数动甲兵。
yīn通间使,以事合从,行为辟方。
内饰诈谋,外来侵边,遂起祸殃。
义威诛之,殄熄bào悖,乱贼灭亡。
圣德广密,六合之中,被泽无疆。
皇帝并宇,兼听万事,远近毕清。
运理群物,考验事实,各载其名。
贵贱并通,善否陈前,靡有隐情。
饰省宣义,有子而嫁,倍死不贞。
防隔内外,禁止yín泆,男女洁诚。
夫为寄豭,杀之无罪,男秉义程。
妻为逃嫁,子不得母,咸化廉清。
大治濯俗,天下承风,蒙被休经。
皆遵度轨,和安敦勉,莫不顺令。
黔首修絜,人乐同则,嘉保太平。
后敬奉法,常治无极,舆舟不倾。
从臣诵烈,请刻此石,光垂休铭。〗
这便是著名的会稽刻石,三句为韵,凡二十四韵,正是帝国第一才子李斯之手笔。
亚历山大大帝,古代西方世界最著名的征服者,枕头底下常放着两件武器:一柄宝剑和一部《伊利亚特》。当他百战百胜,缔造了庞大的横跨欧、亚、非三大洲的马其顿帝国之时,曾叹息道:“可惜当世再无荷马,能为我写下不朽史诗,使我的伟大功绩流传久远,永垂后世。”
同样是戴着战火和狂烈的欲望之冠,嬴政却并无此类遗憾。他虽无荷马,却有李斯。嬴政数度出巡天下,立碑刻石,旌扬己功,传谕后来,而其碑文和书法,都由李斯一人包办。
所以立碑,自然是为长久保存。因此,嬴政立碑,每在高山之上。到了后世,有些人的考虑则更为细密。
晋朝杜预为后世名,常言:“高岸为谷,深谷为陵。”于是刻石为二碑,纪其勋绩,一沉万山之下,一立岘山之上,曰:“焉知此后不为陵谷乎!”
唐颜真卿刻姓名于石,或置高山之上,或沉大洲之中,云:“安知不有陵谷之变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