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李斯,李——斯,天慷慨生我,地慈悲养我。天地于我,既有所爱,必有所怀。吾闻诸古人,天下有粟,贤者食之;天下有民,贤者牧之。吾见于今日,天下之粟,待贤者食;天下之民,待贤者牧。此天赐之时,地遣之机,李斯当仁而不敢让也。
“物有高低,人分贵贱。其遇或异,其性不移。相国吕不韦,昔为阳翟大贾,贱人也,往来贩贱卖贵,家累千金,士大夫耻之。为贾者,如飞蝇逐臭,唯利是图,只见一日之得失,不晓百年之祸福。今窃据相国之位,吾知其必不得长久。虽如此,吾将往投之,且秦国之事,皆决于吕氏之府,秦国之政,皆出于吕氏之门,晋身之阶,舍此无他。忍小rǔ而就大谋,吾将往也。
“吕氏门下三千食客,皆行尸走肉,何足道哉。李斯一至,必如秋风横扫,烈焰销冰,尽废彼等,唯我独尊。吕不韦,砧上之肉也,取之易如反掌,略动唇舌,便可使之俯首帖耳,而我之所求,将莫不如意。
“出仕不为相国,此生虚度。相国之位,且暂寄吕氏,吾欲夺之,只在旦夕之间也。
“我,李斯,李——斯,人将称颂我的名,一如我此刻称颂我的名。人将敬我,畏我,国将顺我,从我。如此男儿,方可笑傲于苍生,方可无愧于天地。
“如是我所思,如是我将行。”
三天不食不睡的李斯,早已是虚弱不堪,说了这一大通话后,再也没有半点力气,只觉天旋地转,眼前发黑,两腿一软,晕厥过去。
【4.愤怒的拳头】
关于李斯从屋顶摔落到地上的姿势,到底是平沙落雁式还是阳关三叠式,连李斯自己也不知道,今日自然更加无从查考。然而,这一摔摔得不善却是可以肯定的。当李斯醒过来时,一时间很是恍惚,浑身的骨头仿佛断开,眼前也是白茫茫一片。良久,一片白茫茫中才开始出现可以辨认的事物。他认出那个凑得最近的脑袋,那是逆旅的老板,正一脸悲悯地望着他,在老板的身后,是满满一屋子的人,大家都是冲他来的。
老板见李斯醒了,终于松了口气,开店做生意的,可不希望有客人死在自己店里。老板回头对看热闹的看客们说道:“都回去吧。没事了。”没人肯走,围得更紧了。他们都满心期待着李斯能说点临终遗言什么的。
老板对李斯道:“你可把我们吓坏了,还以为你死了。”
李斯翕动着苍白的嘴唇,微弱地说道:“饿。”
老板弄来一碗羹,喂李斯吃完。李斯无力道谢,倒头就睡。围观的人觉得李斯演的这出chuáng上戏很不好看,尽是睡了吃,吃了睡,殊无刺激,于是失望地散去。房间里又剩下李斯一个人,蜷缩在被窝里。离家两千多里,他只身在咸阳,第一次梦见家乡。意志坚qiáng如李斯者,在伤痛无助的时候,也难免脆弱,也盼望有怀抱可以依偎。在梦里,他的眼泪汇成河流,承载着带他回家的小舟。
李斯足足睡了一天一夜,起来的时候,jīng神饱满,不可战胜的神情又重新出现在他的脸上。身体虽然还是疼痛不已,他却不想再等了,他已急不可待要去征服那个征服了秦国的人。况且,他依靠的不是他的身体,而是他的野心、他的智慧。今天将是他的大日子,他一咬牙,置办了一桌昂贵的酒席,纵容自己大吃大喝了一顿,算是提前的奖励。
李斯信心爆棚地来到相国府。他此时的想法很是天真,以为凭自己的才能,一到相府,定会立即被相国吕不韦惊为天人,奉为上宾。等他到了相国府门前,心里还是不免一咯噔。相国府院墙高达五丈有余,大门dòng开,其内深不可测。高大威猛的执戟武士站成两排,大门宽阔,可容两排马车并驶。李斯故作轻松地对自己说道:“挺气派的嘛。”而他的声音,控制得刚好能让那些武士听到。
李斯做出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迈步便往相府里闯,却被武士厉声喝住:“什么人?”李斯只得站住,昂声道:“楚国李斯,求见相国。”武士凶横地瞪着他,叱道:“好不懂规矩。相国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李斯不解地问道:“什么规矩?”
武士看李斯怎么也不像个得罪不起的人物,于是也懒得和他罗唆。“滚!”武士亮起嗓门吼道。
李斯气得浑身发抖,眼睛如喷出火来,怒视着武士。武士将李斯的眼神理解为一种挑衅。武士面对惹不起的人的挑衅时,他的回应是叩头;而面对惹得起的人的挑衅时,他的回应却是拳头。武士伙同他的同伴,在秦国相国府邸的门前,好整以暇地将李斯一顿好揍。从头到尾,李斯趴在地上,愣是一声没吭。从李斯下定决心到咸阳闯dàng的那一天起,他就已经是一个超越肉体的人。他在人生的另一个层面上进行着孤独而勇敢的冒险。
武士们也不敢在相国府门前闹出人命,将李斯打了个七八成死便意犹未尽地住了手,又把李斯拖离相府大门,往不远处的墙根随手一扔,扔在沿相国府院墙挨溜排开的一群面目不明的人中间。那群人一个个都如同木雕泥塑,对于李斯的到来,连眼皮也不愿抬一下。他们正心不在焉地翻检身穿的破棉袄,懒散地捉着虱子,然后偷偷放到旁边人的棉袄里头。
李斯靠在墙根处,身上满是鲜血,喘息着,咳嗽着。旁边人嘟哝着向他抱怨道:“你他妈的闭嘴,不就是挨了顿打嘛!别咳起来没完没了,咳得老子心烦。”李斯无声地苦笑,看了看那人,还算面善,便问道:“兄台高姓大名?”
“姓gān,名瞪眼。”
“乞丐?”
“你他妈的才是乞丐,你们全家都是乞丐。”
李斯也不生气,又问道:“既不是乞丐,为何坐在这里?”
“和你一样,等着见相国吕不韦呗。你左右看看,这里的人,哪个不是想面见相国吕不韦,以三寸不烂之舌,博取上卿之位的?可人家相国尊贵得很,老子一没钱,二没家景,三没门路,想见他一面都难,更别说有机会和他说上话了。”
“你等多久了?”
“四年。光yīn虚掷的四年哪。”
旁边有人不屑地哼了一声,道:“才等四年,老子都等了二十年了,前后蹲过五任相国的相府门口。谁敢和我比惨?”
又有人插话道:“光惨顶屁用?要说冤,还得数我。想当年,范雎刚到咸阳的时候,我还请他吃过饭呢。满以为这小子做了相国之后,总会照顾提携我这个故人一把。没想到,范雎小人得志之后,早就把我这故人忘到九霄云外去了。拔一毛以助故人,不为矣。嘿嘿,这帮王八蛋,刚当上官,第一件事就是忘恩负义。”
话才落音,马上有人接道:“你才请范雎吃过一顿饭。蔡泽当年来咸阳的时候,身无分文,乡巴佬一个。要不是我,他早就像条狗一样饿死在咸阳街头了。是我,花钱供他吃、供他住,找裁缝给他做体面的衣裳。没有我,他哪里有机会做宰相?唉,往事不要再提。各位,还是耐心等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