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君、昌文君并不表态,仿佛没听到。宗室的其他人则小声地jiāo谈着,全然不顾会场纪律。
嬴政道:“太后圣裁。此妇乃当年母后身边婢女,及母后贵显,而此妇不得攀附,故而怀恨在心。以怀恨之心,语母后当年,自然颠倒黑白,恶言相加,其辞不足为信。以孙儿之见,十月为期,有孕生子,知孙儿之所由来者,莫如母后也。望太后广听,容母后为辩。”
嬴政言出,最激动者为谁?吕不韦也。时隔六年,吕不韦又见到赵姬了,这个他曾经伤害现在又反过来伤害他的女人。她苍老了些,但依然是他记忆中的容颜。他多想再次拥她在怀中,哪怕因此立时便死,然而他终究不敢。现在,嬴政要赵姬出来作证。而只要赵姬回忆往事,自然免不了要提到他吕不韦。吕不韦坐立不安,就等着过耳瘾,借着赵姬的言语,重温一回美好的往昔。
华阳太后却根本不给吕不韦这个机会,立即驳道:“太后与陛下,母子也,子贵则母贵,子败则母败。为陛下及自计,太后必归陛下为嬴氏也。私情私心,其言岂可为证?”
嬴政一皱眉,这老太太实在顽固,偏偏她所言虽然蛮横,却也句句在理。嬴政递给李斯一个眼色,那意思是说:也该咱们出底牌了。李斯轻轻地摇了摇头,忽然说道:“尚有一人,可以为证。”
李斯话一出口,连嬴政也是大吃一惊。还有一个人证,他怎么丝毫也不知情?嬴政瞪着李斯,李斯轻笑道:“吾王勿忧,臣自有分寸。”
华阳太后自觉胜券在握,道:“也好。带上来。”
【4.第二个证人】
众人举目向殿门望去,但见被带上来的却只是一个瘦小的老太婆。伊双目已不能见,稀疏的白发,在脑后绾个小小的发髻,像可怜的老鼠尾巴。伊是如此衰弱老颓,就算拄着拐杖,行走也需要两人搀扶。
赵姬惊叫:“刘媪?”
华阳太后问道:“此媪又是何人?”
赵姬道:“当日邯郸,妾身产今王之时,乃此媪接生。也幸得有此媪在,妾母子才得以保全。”她过去拉住刘媪的手,问道,“还记得我吗?我是赵姬。”
老太婆显然脑子已经有些糊涂:“赵姬?我……七十九了……你是……王子妃?”
赵姬虽然心思沉重,闻言也是莞尔,道:“还王子妃呢,我现在是秦国太后了。二十余年了,不想你还活在人世。”赵姬一笑,吕不韦却心如刀割。她笑起来还是那么美丽夸张,那么没心没肺呀!
刘媪道:“……七十九了,活够了……”
华阳太后道:“李斯,这便是你所谓的人证?”
“是。”
“七十九了,是何言语!也罢,且令其说来一听。”
李斯于是凑在刘媪耳边,大声道:“老人家,你可还记得当年为王子妃接生之事?”
刘媪道:“……记得的……正月,好大的雪,电闪雷鸣……红光满室,百鸟飞翔,流了好多的血……有学问的人都说,贵人降世,天有感应,必有异兆……都说周文王、周武王出世时也这样……我七十九了,该忘的都忘了,那娃儿我却记得……就这么尺把长一点,哭得比大人都响,长大了那还了得……身上好多血,擦也擦不完……好在母子都保住了,再晚一点,就难说了呢……那么jīng神的娃儿,我七十九了,再也没见过……正月,好人家啊……老婆子从没领过那么多的赏……娃儿保住了,老婆子积了yīn德的……七十九……”
刘媪言语支离破碎,翻来倒去,但终究还是透露了最为关键的一个信息:嬴政是正月降生人间的,也即在赵姬跟了异人之后的第十一个月。如此算来,嬴政当是异人亲生之子无疑。
刘媪兀自说道:“……我都留着……包裹那娃儿的襁褓……多好的布,扔了可惜……等娃儿长大了,做了王,再看到,得多高兴啊……”刘媪从怀里掏出一方折叠妥帖的布来。李斯取过,jiāo给嬴政。嬴政展开,但见布约两尺见方,布角绣有异人之名,布上仍保存着当年的痕迹,依稀能分辨出一个婴儿的形状,身躯、头部、手臂、腿等轮廓俱在。嬴政出神地展望着襁褓,二十一年前,他就曾躺在这小小的一片布中,这是他在人间拥有的第一件属于自己的东西。
刘媪还在怔怔地道:“……不知那娃儿现在怎样……七十九了,眼睛也是瞎得的了……”
嬴政走近刘媪身旁,嘴唇颤动着,喉咙苦涩地说道:“朕便是那孩儿。”
刘媪面色惊喜,也有些凄凉,手缓慢地抬起,在空中摸索着。嬴政抓住她的手,放在自己的面上。像刘媪这样粗陋、难看的老太婆,平时嬴政唯恐避之不及。他是无上的秦王,未经允许而欺近他三尺之内,便已是大不敬之死罪。而现在,他却纵容刘媪那粗糙、僵硬的双手肆意地抚摩着他的面庞,而在他的眼中,已满含着感动的热泪。是啊,这样一个女人,就是她用双手,把你接到这人世上来,给了你第一个拥抱、第一抹微笑,就算你再尊贵、再高傲,就算她再老、再丑,你能抵挡她吗?
嬴政再次跪倒在赵姬面前。他现在才知道,抛开万般种种,母亲毕竟生下了他,甚至险些因他而死。赵姬揽嬴政于怀,母子相拥而泣。他们那日渐疏远的关系,在泪水中重新拉近、重新亲密。
刘媪的出现,让宗室中最坚定的怀疑派也开始动摇。也许,刘媪所主演的这出戏太过刻意,但胜在够意外、够感人,最重要的是,比姚氏更具有说服力。
华阳太后仍然是铁石心肠,道:“陛下有刘媪,老妇有姚氏。孰真孰伪,却也难说得很。”
嬴政抬头,不知是因为哭泣还是愤怒,双目早已通红,几乎便要发作。李斯急忙以目止之,又抢先说道:“太后倘若依然存疑,臣愿再呈人证。”
华阳太后冷哼一声,道:“好,再传。”
【5.第三和第四个证人】
上回的人证刘媪极尽老朽,这回带上的两个人证却又极尽幼稚。大的是男孩,七八岁的样子,小的是女孩,也只五岁上下,死死拽住男孩的手不放,黑眼睛里满是惊慌。和押解他们的高大魁梧的甲士相比,两个孩子更显弱小无依。
姚氏一见,面色顿时煞白,哭奔过去,却被一把推搡在地。两小孩挣扎着,喊叫着母亲,却哪里挣得动。姚氏爬起,又想近前,再被推倒。如是再三。姚氏放弃了,她只能伏在地上,不住眼地望着自己的一对小儿女,尽力想装出欢喜,眼泪却是簌簌不断。
华阳太后不惯见别人悲伤,心里厌恶,命人叫姚氏噤声,又对李斯道:“huáng口小儿,不谙言语,怎作得人证?”
李斯答道:“臣召此二儿者,非为证刘媪所言为实,乃证姚氏所言为伪。太后不妨再问姚氏,看其说辞是否与前别无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