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血的仕途_曹昇【完结】(67)

2019-03-10  作者|标签:曹昇

  姚氏想起浮丘伯曾经告诫过她的,万一事情不成,也一定要咬定旧说,绝不松口。咬定或有生机,松口必死无疑。宫廷的事情她是不懂的,她也分辨不出谁qiáng谁弱,谁恶谁善,她只是一个粗笨的女人。她决定赌上一赌,于是跪向华阳太后,道:“贱妾所言句句是实,望太后周全。”

  李斯叹道:“既然如此,也再无别的法子了。”他点点头,甲士会意,手起刀落,刷,像砍树枝丫一般,生生将小男孩的手砍下一只来。男孩低低地唤了一声“阿母”,便晕了过去。甲士薅着他,不肯让他倒下。小女孩吓得惊声尖叫,嘴却早被捂住。

  姚氏撕衣抓发,放声痛哭,又抬头咒骂:“苍天哪,你瞎了眼,你为何这样对我?这样对我一家?”

  《淮南子·天文训》言道:“中央曰均天,东方曰苍天,东北曰变天,北方曰玄天,西北曰幽天,西方曰昊天,西南曰朱天,南方曰炎天,东南曰阳天。”依此而论,天分九野,各管一方。在我们日常的学习和工作中,当你想要呼唤老天的时候,须得先行弄清,可不好乱喊,不然不光没效果,而且搞不好还会被控扰天。中国,东方之国也,说起来,归苍天管辖,姚氏所喊大是。

  如前所述,姚氏只是一个粗笨的女人,也并无远大之理想,只希望能好好养活自己和一对小儿女。在来咸阳冒险之前,她已将一双儿女托付给可靠人家,却又怎会被人寻到,她不知道。这世上许多事为她所不知道。她是只知道号啕的,而且号啕之时,也没忘了不把老天的名字喊错。

  姚氏哭罢,知道苍天是不会来搭救她们一家了,于是道:“小儿无辜,我说,我全都说。”姚氏的故事很简单:她遇见了浮丘伯,浮丘伯知道了她曾经是赵姬的婢女,大喜,便许以重金——她几辈子也赚不到那么多的钱,有了这些钱,她和她的小儿女永远也不会再受苦——诱她前来咸阳,并编造了一段谎言,让她熟背。反正,浮丘伯叫她背给谁听,她就照背。

  这下,宗室们彻底地倒向了嬴政一方。虽然姚氏还在继续往下说,她说当年和她一道服侍过赵姬的婢女们,后来都莫名其妙地死了,她害怕极了,生怕她也和她们一样。宗室们却已无心多听,几个女人的性命算得了什么,重要的是,真相大白了,皆大欢喜了。

  华阳太后却仍yīn沉着脸。为了保住成蟜的性命,她必须利用嬴政尚未明确的身份再做些文章。

  【6.手足无情】

  华阳太后于是问吕不韦道:“相国当年亲历其事,始末曲折,必皆知悉。老妇问相国,相国献赵姬于子楚之时,赵姬可有身孕?”

  吕不韦好不容易有机会说句对白,本来老实回答也就够了,偏他要卖弄一下自己的聪明,况且,近段时间他一直背着yīn谋篡国的黑锅,心里委实憋屈,极欲找个机会痛斥发泄,于是短话长说道:“近日老臣饱受流言之苦,饱受流言之苦啊,诸君。老臣心痛难当,夜不能寐。今日吾王已有言在先,许以百无忌讳,老臣愿直言自白。人称老臣先令赵姬有身(吕不韦这厮在此暗慡了一把),而后方进于先王,意在日后以吕氏之子代嬴氏而为秦王。此言何其谬也。即便赵姬先有身,又安知是男是女,老臣焉能预为钓奇?实则先王……”

  吕不韦正欲再往下说,华阳太后却已插话道:“如此说来,毕竟还是有孕在先了?”

  吕不韦愣住了,急道:“太后怎可如此定断?老臣话尚未毕,太后不宜断章取义。”

  嬴政暗恨吕不韦多事,又见华阳太后似乎有意胡搅蛮缠。以华阳太后的身份和地位,存心耍起无赖来,也实在叫人头痛得很。嬴政于是向昌平君使眼色,让他代表宗室出面表态施压。

  昌平君得令,起身道:“太后,今事已明也。浮丘伯、姚氏造谣生非,毁谤今王。樊於期蓄意乱国,领兵作乱。宗室一时乏察,为其所乘,罪实大也。今王顾念骨肉血脉之情,愿与宗室言欢,既往不咎,共守祖宗基业。此家国之幸,宗室之幸也。祖宗在天之灵,亦必深感欣慰。”

  华阳太后已觉出自己势孤力单,便道:“既如此,长安君何以置之?”

  嬴政道:“不知太后以为该当如何?”

  华阳太后叹道:“长安君尚且年幼,徒有意气,不辨是非,是以为jian人所蔽,致有咸阳宫之难。咸阳宫之难至今已数日也,并未见长安君有谋反之状。老妇以为,长安君虽无谋反之心,却有纵容之嫌,理当削爵十级,罚金百镒,将军之位褫夺与否,陛下决之。”

  成蟜不死,嬴政绝不甘心。嬴政道:“太后所命,孙儿自当遵从。唯长安君之事,恕孙儿不能听。反贼不诛,骨肉皆将谋叛矣!长安君反心早决,假以伐赵为名,领十万大军在手,意在和樊於期里应外合,取孙儿而自代也。赵国闻知吾大秦铁骑将临,大惧,三遣使节入咸阳媾和。一旦秦赵言和,长安君再无名据十万大军自有。因此,赵国使节三度,皆于途中为长安君所杀。长安君迄今未反者,为王翦、桓齿所阻,胸无胜算,故而遥遥观望,不敢骤然发难,绝非天良发现,自惭戴罪也。”

  昌平君帮腔道:“长安君垂涎王位已久,纵无谣言在先,长安君谋反必也。太后何疑哉!”

  华阳太后动情道:“夏太后在日,尔等兄弟曾发誓相扶相持,永不离弃。夏太后西去未远,言犹在耳,陛下却已欲取长安君性命,老妇誓死不能从。手足斩断,不可再续。骨肉相残,动祖宗之怨,招天下之笑。陛下三思。长安君纵千错万错,陛下为长兄,独不能慈怜而活之欤?”

  【7.最后一击】

  华阳太后祭出感情攻势,嬴政自然不便接招。好在他帮手众多,落井下石之事,自有旁人代劳。昌平君接话道:“太后想来定然记得,长安君常欲追查先王死因。臣以为,先王英灵已逝,不宜多扰。其中纵有蹊跷,也不必再究。有些秘密,该当长久沉睡,不为生者触及。未知太后之意如何?”

  华阳太后闻言心中一沉。昌平君话里有话,隐含威胁。说起来,孝文王之死,她是脱不去gān系的。那日,她和孝文王例行房事,孝文王本已酒醉,还硬要竭力索欢,是为双斧伐柴,不觉马上风而亡。华阳太后暗想,听昌平君的意思,明明是在暗指此事。这内宫秘辛,难道他已然知晓?一念及此,华阳太后不由得默然。

  昌文君也站出来发言道:“长安君恃太后之宠,目无今王,妄生不臣之心。太后仁厚宽慈,疼爱幼孙,却不免为长安君所欺也。”

  事情演变至此,华阳太后已全处守势。她成了惊弓之鸟,草木皆兵。昌文君的话,又让她感到仿佛是在讽刺和影she她和成蟜之间的关系。但她很快就觉得自己太过紧张、太过多疑。她和成蟜困觉之事,除了两个当事人,不可能再有第三个人知道。她不可能泄露,成蟜更无可能到处乱说。至于说成蟜在利用她,则尤为可笑。她高兴被利用,还被利用到chuáng上去了。五十多岁的女人,还能被英俊得不顾别人死活的成蟜这样利用,试问天下还有谁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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