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血的仕途_曹昇【完结】(90)

2019-03-10  作者|标签:曹昇

  赵姬能不能获救,和李斯关系不大,他照样做他的客卿,做他的人上之人。谁知这一日,李由却忽然闯到他面前,道:“阿父,吾欲往谏秦王。”

  饶是李斯定力过人,闻言也是大吃一惊。不过他这个家长比较开明,没有勃然大怒,劈头就是一顿棍棒。李斯抬抬眼,道:“谏秦王而死者,前后凡二十七人,汝可知晓?”

  李由道:“谏者自二十七人而止,则秦王遂不听矣;若二十七人而不止,王之听不听,未可知也!”

  “汝不畏死?”

  “孩儿畏死,更畏没世而名不称。昔日甘罗游说燕赵,年十二为上卿,天下颂扬。今吾年已十六,犹庸碌无为,恨不得其遇也。秦王身为人子,囚禁母后,二十七人谏而死,此诚千载难逢之机,吾建功显名之时也。倘若吾谏能成,则一夜之间,天下闻名。男儿处世,不当如此乎?”

  李斯暗暗点头。他在李由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一样的热血沸腾,一样的以为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然而,年轻人哪,冷静,再冷静,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李斯道:“志气可嘉,然而阿父不许你去。”

  李斯的威严,李由是打心眼儿里敬畏的,但进谏嬴政的决心,他是早已下定,不会轻易更改。李由低着头不说话,一脸的不服气。

  李斯知道,必须让李由心服口服才行。以他的口才,对付一个半大的孩子,实在是有点杀jī用牛刀,连自己都觉得làng费,但没办法,谁让他是人家老爸呢。李斯道:“汝可知甘罗因何而死?”

  李由道:“甘罗才高不寿,紫衣吏持天符,召归天上。”

  李斯摇摇头,道:“此乃市井传言,不足为征。甘罗之死,乃阿父亲身经历。”于是,李斯将甘罗的真实死因向李由备述了一遍,只听得李由唏嘘不已。李斯又道:“甘罗工于谋人,拙于自谋,才高有限。甘罗bào得高位,旋即身殉,不达乎持胜也。唯有道之人能持胜。假使万一,汝谏秦王而成,试问汝能持胜不衰否?名满天下,谤满天下,汝能从容处之否?秦王授汝以高官显爵,位居百官之上,汝能不骄不躁否?宗室之妒,老臣之怨,六国之间,jian人之谗,汝能一一应对否?”

  李由只得老实承认道:“孩儿未曾想过。”

  李斯道:“阿父拜为客卿,本有进言之责。阿父所以不谏秦王者,知必不能成而反遗祸也。阿父尚不敢为,况汝乎?”

  李由感到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尤其是这种伤害来自他最敬爱的父亲。他急于向李斯证明自己,叫道:“阿父安知吾必不能成?”

  李斯也不生气,而是微笑道:“汝见秦王,将以何为说?”

  李由慷慨道:“吾将以天子之孝说之。天子之孝,爱敬尽于事亲,光耀加于百姓,究于四海。以子囚母,虽庶民不忍为之。秦王志在天下,今有母而不能爱,焉能爱天下百姓?天下百姓知不能见爱于秦王,必将逆之拒之,是天下不可归一也。秦王素有睿智,当知轻重取舍。是以吾说必能成也。”

  李斯大喜:这孩子将来定有出息。但是现在,他必须彻底打消李由进谏嬴政的念头。他已经为李由的未来规划好了一条康庄大道,这样高风险高回报的游戏,还是留给别人家的孩子为宜。李斯道:“汝年方十六而能见事如此,阿父当年不如也。然而,进谏而死者二十七人,皆高才善辩之士。汝之说辞固佳,不能出此二十七人度外,二十七人中必已有人以天子之孝说秦王也。况且,汝不能为孝,却反劝秦王以孝,秦王能听乎?人闻之而能不窃笑乎?”

  李由脸通红,道:“阿父何以斥孩儿为不孝?”

  李斯道:“礼云:为人子者,不登高,不临深,惧rǔ亲也。父母存,不许人以死。今汝求一己之名,赴必死之地,能为孝乎?”李斯见李由有愧意,又语重心长地说道,“先立身,次行道,再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此孝之终也。今日人见汝,指曰此李斯之子也,此非阿父所乐也。异日人见吾,指曰此李由之父也,此方为阿父所乐也。阿父昔为布衣,无荫可依,无势可借,故而所行之事,每多险危,非甘于如此,实乃非如此不能得志也。事后回想,总不免大汗淋漓,只呼侥幸。汝与阿父不同,以汝之才,加以阿父之力,自当不没,要当循分,不可躁求,必待实至而后名归,方可为久长之计。汝尚年幼,正该求学游乐,增广阅历。他日汝仕于朝,欲如今日足以自如,未可得之也。”

  李由沉思片刻,又道:“前日阿父曾有教诲,曰秦王囚太后之用意,在于剪除太后与吕不韦之党。今二十七人已去,太后与吕不韦之党略无存也,秦王心中当已有释太后之意。此时若有人说秦王,有如借风使船,秦王也正好顺水推舟,悦纳其谏。非说之功,势之必然也。孩儿以为,此等便宜,不应坐视旁人捡去。”

  李斯拊掌,赞李由道:“由儿真吾家千里驹也。年十六而能作此论者,屈指可数。”李由被夸得热泪盈眶,却又听到李斯继续说道,“秦人进谏,秦王必疑其为太后与吕不韦之党,适足招死也。能得此便宜者,必六国之人方可。”

  李由道:“孩儿乃楚人,非秦人也。”

  李斯大怒,道:“汝非寻常人家子弟,岂可口无遮拦!阿父为秦官,居秦地,食秦俸,唯恐人因楚人而疑我。而汝念念以楚人自居,使秦王宗室知之,足以败吾家也。复言之。”

  李由于是改口道:“孩儿,秦人也。”

  【8.稀客稀客】

  且说李斯说服李由放弃了进谏嬴政的念头,舍人入内,报有客求见。来者何人?当年的逆旅老板滑翁是也。想当年,李斯落难咸阳,身无分文,几濒于死,幸得滑翁周济,这才能勉力支撑下去。贵不易jiāo,富不易妻,如今李斯虽贵为秦国客卿,和滑翁的jiāo往却一直未曾断过。一方面,自然是报答当年滑翁的恩情;另一方面,如前所述,李斯尚兼任着长史一职,主管情报工作,滑翁于是也被发展成为他布置在咸阳城内的眼线,密切关注着从六国来的特异人物。

  滑翁年纪大了,家底殷实,又无须为生计奔走,他唯一的苦恼,便是体味着人生的乏味和无聊。和李斯的jiāo情,于是便成了他人生中的光彩篇章。他和李斯这样的权贵jiāo往,并非希望可以得到什么实质性的好处,他看重的是,从此多了些能够在人前chuī嘘的资本。李斯委他担任眼线,让他找到了生命的光荣和意义——这是多么艰巨而重要的任务啊!然而,咸阳的逆旅多了去了,六国来了些什么特异的人物,也未必住他这一家,这让他很抑郁,觉得委屈了自己手中的权力,辜负了李斯的重托。

  滑翁卑怯地将礼物jiāo给舍人,仿佛在为自己的薄礼而羞愧。李斯起身相迎,笑道:“原来是滑翁造访,稀客,稀客。”李斯示意李由拜见滑翁。李由知道滑翁当年帮了阿父大忙,是以对滑翁执礼甚恭。

  滑翁应景地夸了李由几句之后,便jiāo叉着手,拘谨地不知道说什么好。李斯道:“滑翁长远不来,叫李斯好生想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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