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投无路之际,她去向药店的马师母讨教良方。马师母对她惊悚的描述不以为怪,我早就料到了,保润家要闹鬼!马师母说,人家的祖宗就剩下两根尸骨,给你随随便便扔到了河里,这户人家怎么会不闹鬼?怎么不要捞起来?当然要捞起来啊!她听马师母的话音明显偏袒鬼魂那一方,便绝望地叫道,捞起来捞起来,鬼魂这么说,你也这么说!你们讲不讲人性的?我挺这么大的肚子,又不会水,让我下水去捞手电筒,不是存心要我死吗?马师母瞥一眼她隆起的腹部,替鬼魂辩解说,鬼魂也是人变的,人心都是肉长的,哪儿会忍心让你一个孕妇下水捞?鬼魂是计较你的态度啊,你态度不对!她自我检讨了一番,承认她态度不对,问马师母该怎么改正态度,怎么才能与鬼魂和平共处?马师母对此很有经验,她认为人与鬼魂的相处之道,与邻里关系是一致的,不过就是互相尊重,她告诫她不要急着驱鬼,先要笼络鬼魂们的心,而笼络鬼魂最好的方法,就是烧纸。马师母说,古人今人活人死人都喜欢钱的,你要烧纸,天天烧,烧到鬼魂满意了,就不会来烦你了。她半信半疑,说,我不过是个房客,又不是他家的后代,万一他家祖宗不收我的钱呢?万一他家祖宗记恨我,收了钱再来吓人呢?马师母很有主见地说,不会的,鬼魂不也要适应时代么?现在的鬼魂,说不定就爱收别人的钱呢,你赶紧去买纸,多买点,多烧点,走一步看一步吧。
她去老严的杂货店里,买了一堆锡箔huáng纸。
老严建议她再买一点冥钞,说他的冥钞不仅有十万元面值的人民币,还有美元、日元和欧元,鬼魂收到外币后可以周游列国,一定会很开心的。她捂嘴一笑,听从了老严的建议,人民币和几种外币各买了一捆,扔在塑料袋里。偏偏老严提供的塑料袋是劣质的,她走了没多远,听见手里噗地一声,那只白色塑料袋裂了个口子,锡箔huáng纸和冥钞趁势逃离袋子,洒了一地。她下意识地要蹲下来,但沉重的身孕妨碍了她,一个简单的捡拾动作,竟然难以完成,她只好守着那堆东西,向一个过路的男孩子求助,来,学个雷锋,帮我捡一下东西。那男孩弯下腰捡起了一捆冥钞,眼睛瞪着巨大的金额,突然反应过来,烫手似的扔回了地上,假的钱,给死人用的钱,你自己捡去!她看着那男孩一溜烟地跑掉,心里有点气,对男孩的背影大声说,蠢货!要是真的,还轮得到你来捡?
是个晴朗的天气,香椿树街浸泡在初秋gān慡的阳光里。她不知道那阵风是不是传说中的yīn风,那阵风似乎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呼啸声极其短促,但风力持久而有效。那阵风首先扬起了地上的huáng纸,继而是冥钞,她的手在空中徒劳地阻挡,哪儿挡得住风的力量?她眼睁睁地看着huáng纸从头顶上一片片地飞过去,然后是人民币、美元、欧元,它们像一支花花绿绿的jīng灵的军队,从空中突围,由东向西飞行,越过人家的屋顶,消失不见了。只有一捆日元冥钞被橡皮筋捆紧了,还孤零零地躺在地上,她赌气,一脚踢飞了它。
她认定那阵风不过是假象,真正的罪魁祸首还是保润家的祖宗,这是他们古老的地盘,他们的幽魂熟识这条街道,他们在闹鬼,他们在向她示威。看起来,保润家的祖宗是记仇的祖宗,难以相处,他们如此yīn险地拒绝了她的敬意,令人心寒。谁都拒绝她,谁都厌弃她,连鬼魂也不例外,因此,她很伤心。
她空手而归,怏怏地走到家门口,瞥见药店里挤了一堆人,他们生动活泼的表情显示,香椿树街又有什么大事发生了。马师母在店堂里发现她回来,目光亮得怪异,她预感到那件大事与自己有关,不敢停,又不甘心走,且走且听,马师母果然追出来了,白小姐你过来,出大事了!她回头,站在家门口不动,我知道出事了,到底谁出了事,到底出的什么事?马师母过来一把挽住了她,闹出人命了!昨天夜里保润去闹柳生的dòng房,喝多了酒,捅了柳生三刀,三刀!她惊叫起来,怎么回事?马师母嘴里发出啧啧的声音,一笔糊涂账,谁说得清怎么回事?听chūn耕他妈说,柳生凶多吉少,肠子都露出来了,恐怕救不回来了。她愣在那里,身子虽然吓得瑟瑟发抖,却努力保持冷静,不愿轻信马师母。你别听他们乱嚼舌头。她说,保润要捅早捅了,他们现在是好朋友,好得快穿一条裤子了,保润昨天去喝喜酒的,怎么可能去捅新郎?马师母说,他们说保润喝了一瓶白酒呀,老毛病犯了,他一喝醉就要捆人的,偏偏盯上了新娘子,拿了根绳子满屋子追新娘,劝也劝不住,chūn耕他们把保润反捆起来,推他到街上去醒酒,没想到他挣开绳子,拿了刀子就冲回dòng房,三刀,三刀啊,他们说柳生的喜chuáng上都是血!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哭起来的。不怪我,我又没去喝喜酒。她边哭边开门,不是我的错,我又不在场。马师母撵上来,眼神戚戚地看着她,我们是不怪你,谁捅人谁犯罪,这道理谁不明白?可是邵兰英受了刺激,脑子不清楚啦,她口口声声说这是清账,说你指使了保润,你们三个人的旧账,我们其实都知道,现在我们这边的人都相信你,街东边那些人都相信邵兰英,都说你是幕后凶手啊。
她默默地点头,泪水刚刚拭去,又涌出眼眶。好,好吧。她捂住脸,深深地呼吸了一下,算我是幕后凶手,他妈的,我在家里等警车来吧。
第50章 突围
她人生最大的风bào来了,来得如此迅猛。
先等到了一个噩耗。下午马师母来敲门,告诉她柳生没有能抢救过来,走了。她一时发懵,听不出走了的意思,反问道,走了?他去哪儿了?马师母看她的样子不像表演,朝天翻了个白眼,你看看,看看,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这回也吓傻了。
她的耳朵里灌满了风bào尖利的呼哨,除此之外,还有一种隐约的碎裂声,似乎来自窒息的胸腔。风bào卷起她,就像卷起一根枯树的断枝,将她推向一个湍急的漩涡。她拼命站定,张着双臂挡住门,眼睛直直地瞪着马师母,别跟我提他们,不关我的事。马师母说,你怎么跟个刺猬似的呢?你以为我喜欢做你的通讯员吗?还不是看你孕妇的面子?你掌握了他们那边的情报,对你有好处的。她对马师母的表白不置可否。马师母又问她,你知不知道柳生是奉子成婚?可怜那个小丽,她也是个孕妇呀,才做了一天新娘子,就要做寡妇啦。她怔住了,突然翻了脸,你到底什么意思?她是不是孕妇,她做不做寡妇,关我什么事?她关门的动作很突然,很粗bào,马师母猝不及防,手被夹到了,疼得在门外大叫,白小姐,你这人真是不能jiāo啊!马师母踢了一脚门,毫不客气地发出了绝jiāo声明,你这种姑娘,谁关心你谁倒霉,也难怪人家都说你是扫帚星!
她在门后团团转,觉得那团风bào从香椿树街的天空漫卷过来,要把整个房屋原地拔起,卷到一个黑暗的深渊里去。她怀孕之后作出的所有决定,现在证明都是错误的,这条街道,这所房子,终究不是她的避难之地。她横下一条心,命令自己远离此地。说走就走,她匆匆跑到阁楼上去收拾东西,打开行李箱,里面居然飞出来一只灰色的大蛾子,她一惊,突然想到那只行李箱是柳生替她买的,大蛾子说不定是柳生的yīn魂呢,万万不能带着它去旅行。她抱着一堆红红绿绿的婴儿用品,不知往哪里放,情急之下,发现新购的折叠婴儿车倚靠在墙角,她灵机一动,果断地拆开了包装。以一辆婴儿车替代一只箱子,是一个明智实惠的办法,她一边往婴儿车里扔东西,一边给深蓝小姐打电话,想让对方做好迎接她的准备。这次,深蓝小姐的电话是一个陌生男人接的,带着山东口音,她以为是深蓝小姐的新男友,结果却是深蓝小姐的父亲,他吞吞吐吐,不肯透露深蓝小姐的行踪。她自报家门,说我是白小姐呀,您上次到深圳,我还陪你们去世界之窗玩呢,还吃了海鲜烧烤,您想起来了吗?老人沉默了一下,忽然怒声大喊,去戒毒所找她吧!你算她什么好朋友?她吸毒,你不劝她?她戒毒你也不知道,世上有你这样的好朋友吗?她惊骇地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们好久没联系了,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