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雀记_苏童【完结】(80)

2019-03-10  作者|标签:苏童

  她扔掉了电话,尖叫了一声,怎么回事?也许她与深蓝小姐真的算不上好朋友,对方是什么时候吸毒的?为什么?她真的一无所知。好好的一个女孩子,怎么走上这条绝路呢?她在心里对比自己与深蓝小姐的际遇,终究对比不出,谁的厄运更加可悲。不就是吸点粉吗,不就是堕落吗?她在愤慨中得出了一个结论,既消极又解恨,反正是堕落,怎么堕落都他妈的一回事!

  稍稍冷静之后,她跑到天井里收取晾晒的衣物。驱鬼用的翡翠佛像还挂在墙上,她顺手摘下来戴在脖子上,拍拍墙,对那些隐藏的鬼魂说,惹不起躲得起吧?我走,这房子还给你们,随你们闹去。老墙静寂无语,鬼魂们大致表露了一种宽容的态度,要走要留,悉听尊便。她跑到厨房里看了几眼,厨房里并没有什么值得带走的东西,只有保润馈送的那朵莲花,还在汤碗里盛开,莲花似乎会喝水,碗里的水剩下了一半,红色的莲花便往下沉沦,也沉沦了一半,她往碗里加满了水,对莲花说,你开着吧,我走了。

  但是,她走不掉了。

  最初是几颗石子投在阁楼的窗子上,然后是一块碎砖,最后,有只啤酒瓶子咣当一声飞进来,窗玻璃碎了,啤酒瓶子穿越阁楼,滚下楼梯,在她的脚下滚动。她捡起酒瓶回到阁楼窗边,看见下面浮动着一堆大大小小的脑袋,邵兰英披头散发,面色灰白,坐在大门口。不知是谁给她拿了一张小板凳,邵兰英的臀部勉qiáng接触着板凳,身体不停地向下坍陷,像是濒临昏厥,又像要下跪,她女儿柳娟搀扶着她,柳娟的头发上,已经别了一朵白花。

  邵兰英身边原本簇拥着一堆人,包括马师母,看见她出现在窗口,马师母他们都走了,剩下几个半大的孩子还仰着脸,痴痴地看着她,出来了,白小姐出来了!她看见邵兰英双手合十,神情肃穆,嘴里念念有词。那不是祈祷,肯定是诅咒。邵兰英的嗓子也许哭坏了,嗓音喑哑不堪,她听不清诅咒的内容,有个男孩很亢奋,自愿充当扩音器,不停地跳起来,大声向着阁楼上传译。

  白小姐你听着,邵奶奶说你从小就是破鞋,腐化堕落,勾引男人!

  白小姐你听着,邵奶奶说你是害人的妖jīng,祸国殃民,菩萨要为民除害了!邵奶奶说你的良心让狗吞了,不配做人!

  白小姐你听着,邵奶奶问你话了,你是狐狸jīng为什么不去深山老林,为什么要跑到香椿树街来害她的儿子,她只有一个儿子啊!

  白小姐你有没有认真听啊,邵奶奶说你不配生孩子,就算你的孩子生出来,一定没有屁眼!

  人群里响起一阵短促而压抑的笑声,她把那只啤酒瓶子朝那男孩扔过去,下面一片惊呼,看,她还那么嚣张,她还有脸扔酒瓶子?随后,有更多的易拉罐甘蔗头和碎玻璃片从窗子里飞进来了,她抱头从阁楼上逃离,逃到了天井里。

  天井离街道远,乱哄哄的嘈杂声一下变弱了,但是,流通的空气传导了街坊邻居的愤怒,天井里的鬼魂被活人挑逗了,教唆了,正在骚动,失散多年的鬼魂们从河上石埠上以及墙缝里迅速聚拢,团结在一起,他们从自己家族的利益出发,以遗传性的瓮声瓮气的音色,向她发出熟悉的呐喊,捞上来!捞上来捞上来!捞上来捞上来捞上来!

  她徒劳地挥舞着扫帚,看见天井里弥漫着奇异的淡蓝色雾霭,保润家的祖先借助雾霭的掩护,以古老的方式排列了一支幽灵的队伍,向她索取,向她施压。那是一支清算的队伍。她害死过人,也伤害过鬼,现在,鬼和人都来向她清算了。她终于分辨清楚,两天来折磨她耳朵的风bào声,其实是人鬼混合的清算的呼声。

  她推起满载行李的婴儿车,跑到大门边,准备从人群里突围,为了应对不测,她顺手拿起了保润家的火钳,作为必要的武器。但是,她走不掉了,不知谁在门外加了把链条锁,她怎么也打不开门。隔着门缝,她看见邵兰英悲伤的头颅,斑白的乱发上也有一朵白色的花。柳娟在门外,红肿的眼睛正对着她,喷she仇恨的光,你想往哪儿跑?让你跑了,我弟弟就白死了!你是幕后凶手,哪儿也不准去,给我呆在家里,等警察来抓你!

  有一只苍白而粗糙的手爬过链条锁,慢慢地伸进门缝来了,她注意到那只手在颤抖,努力地上升,似乎要抓她的头发。她一时分不清那是谁的手,用火钳狠狠地夹了一下,被夹的手毫不退缩,她一下辨别出来,那是邵兰英的手。那只手无畏地迎接她的火钳,然后是一张灰白浮肿的面孔,颓然歪倒在火钳下方,邵兰英脸上的泪痕叠加起来,闪烁着一层盐霜般的白光,仙女,我后悔啊,早知道今天,当初我情愿让柳生去坐牢,还清你的债!仙女啊仙女,我打不了你,也骂不动你,就问你一句话,现在柳生死了,现在你满意了吗?

  她摔掉了火钳,一跺脚,尖声回答,满意了!

  去意已定。她横下了一条心,陆路走不了,就走水路。她把婴儿车扔在门边往厨房里跑,一张条桌两把椅子被她搬到了天井,垒在墙边,她开始登高,开始突围。她小心地爬上墙头观察突围的路线,看着外面的石埠与河水,看着河对面荷花巷里绰约的人影,心里不免有点害怕。所有可行的路线都是浸在河水里的,她不知道河水的深浅。淌水是危险的,她可能会被淹死,她淹死了,胎儿也就淹死了。她的头脑一片空白,隐隐听见荷花巷里有人在喊,快看那个孕妇,挺那么大的肚子,还爬墙头呢!那喊声令她慌乱,如果再犹豫下去,又落一个供人参观的下场,她一咬牙跳下了墙。她跌坐在布满青苔的石埠上,又被台阶上更茂密的青苔接应,带她下滑,引领她扑向河水的怀抱。一切都很意外,一切都很顺利,她听见自己的身体像一节脱轨的车厢沿途颠簸,身体深处发出一阵尖利的嘶喊,她不知道那是她的孩子在嘶喊,还是她自己的灵魂在嘶喊。

  河水有点脏,水面上漂浮着一层工业油污,它们在阳光下画出一圈圈色彩斑斓的花纹。水上没有路,她先向河中央慢慢地试探,走几步,水已经没到她的胸前,她放弃了横渡河面去荷花巷的路线,退回来,贴着河边的石埠和房基走。凉鞋不知什么时候脱落了,河底的淤泥和垃圾咬着她的脚,有点黏,有点凉,更多的是疼痛。她怀疑自己在做噩梦,拧一下胳膊,疼,很疼,这不是噩梦,是真的,这是她人生中真实的一天,她必须从河水里寻找最后的一条路。

  她淌过裴老师家临河的窗口,那窗子开着,裴老师的孙女正在窗边写作业,看见她的脑袋在窗下移动,那小女孩吓得尖叫起来,有鬼,爷爷快来,河里有个水鬼!她用手指压住嘴唇,示意小女孩保持秘密。她在河水里艰难地行走,并没有人阻拦她,阻拦她的是蜷缩在驳岸墙根上的一片片垃圾。有一只避孕套令她恶心,似乎刚刚被人使用过,套口还拖曳着一丝黏液,它促狭地尾随着她,提示她的欧洲之行犯下的某个过错:我在人类生活里非常重要,你不善待我,便让你付出惨痛的代价。她推水撵走了那只避孕套,咬紧牙关淌过十几户河边的人家,总算看见了废弃多年的石码头。两台产自七十年代的固定式起重机,依然张开钢铁的长臂,守望着莫须有的驳船。从石码头上岸,那是她设想的逃跑路线之一。她探到了水下的石阶,石阶上长满了青苔,走不上去,她只好慢慢地爬,爬到一半觉得码头上风声鹤唳的,抬头一看,已经有一堆人提前占据了码头。来了,白小姐来了!她听见了男孩们的喊叫,柳娟从人堆里冲过来,手持一根长长的晾衣竿。柳娟用竿头拍击她周围的水面,回去,回去,回到河里去!柳娟天使般纯洁的眼睛,现在只剩下愤怒的光芒,死仙女,臭仙女!别人不了解你,我还不了解你?柳娟说,你算什么仙女?你不知道你有多脏,回到河里去,好好洗一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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