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中学时代,是个中等生。对物理、化学、地理、政治一点兴趣也提不起来。每次考试勉qiáng对付及格。俄语韧一上学期考试得过—次最高分——九十五,以后再没及格过。我喜欢上的是语文、历史、代数、几何课。代数、几何所以也能引起我的学习兴趣,因为像旋转魔方。公式定理是死的,解题却需要灵活性。我觉得解代数或几何题也如同写小说。一篇同样内容的小说,要达到内容和形式的高度完美统一,必定也有一种最佳的创作选择。一般的多种多样,最佳的可能仅仅只有一种。重审我自己的作品,平庸的,恰是创作之前没有进行认真选择角度的。所谓粗制滥造,原因概出于此。
对较多数已经是作家的人来说,通往文学目标的道路用写满字迹的稿纸铺垫。这条道路不是百米赛跑,是漫长的“马拉松”,是必须步步进行的竞走。这也是一条时时充满了自然淘汰现象的道路。缺少耐力,缺少信心,缺少不断进取jīng神的人,缺少在某一时期内自甘寂寞的勇气的人,即使“一举成名”,声名鹊起,也可能“昙花一现”。始终“竞走”在文学道路上的大抵是些“苦行僧”。
谈到所谓“个人奋斗”,我认为我们北大荒知青中如今当了编辑、编剧、作家的朋友们,可以说人人都是“个人奋斗”过来的。但是,在我们走过来的路途上,的的确确有兵团对我们的扶植和培养起重要作用。的的确确有像杨防、崔gān事这样的人的鼓励和鞭策起重要作用。如果为了将自己塑造得更像“个人奋斗”者而矢口不谈这一点,那也的的确确是忘恩负义了!切莫以为当今的大学生们多么关心时事,他们不过是依然的喜欢“佩”所谓“热门话题”罢了。否则还叫“大学生”吗?不是我这么认为的,我猜想他们中的一部分也是这么认为的。和大学生们对话已经是我最厌烦的一件事了。他们的浅薄是常常令我讶然而且发怔的。特别是遇到了那种自以为思维方式特“形而上”的。他爸妈和他的兄弟姐妹都尽在“形而下”地不能再“形而下”的现实之中活着,包括他自己,你说他装出一副特“形而上”的样子图的什么呢?装给谁看呢?跟谁学的呢?但一想他们的年龄,也就少了些“友邦惊诧”,多了点儿“理解万岁”。凡是有幸迈人大学校园的男女,谁不是从故作高深的岁数混过来的呢?何况他们或她们那“形”终究也升高不到多么“上”处去,一旦告别校园,走向社会,便将纷纷如自由落体,很可能掉到比自己的父母及兄弟姐妹更“下”的思维的地面上,无须别人告诉,他们或她们自己便会明白事实真相——原来满嘴“形而上”者流,在中国,在今天,有不少是卖“狗皮膏药”的……
世上有那么一种人,是见不得以qiáng欺弱之事的,非常遗憾,我正是那么一种人中的一个。
人,尤其是男人,惧悍畏qiáng而又同时欺nüè弱小,的确是可以归人到王八蛋一块堆儿去的。
换了一种较为现实的看法说服自己——生活也许原本就是这样子的吧?在那一天,那一时刻,也许地球上的许多国家里,都同时发生着警察粗bào地对待公民的事吧?我们这个国家的文明程度、又一点儿不比别的国家高多少。说三道四的,是否会显得自己眼睛长了钩子似的,专善于发现我们美好的社会主义现实中的yīn暗面呢?是否倒显得自己太矫情、太少见多怪、太小题大作了呢?于是似乎也就顿悟了,释然了……
我看得出来,不少的人,在他们的潜意识里,是早已蜷伏着某种想要打某一个人的野蛮冲动了,只不过尚没有一个正当的理由或借口。而打一个小偷,这理由是相应充分的,这借口似乎也是正当的……
当代文明社会的法律,之所以特别规定出对犯人(包括死刑犯,当然也包括尚未被宣判罪名成立的疑犯)的人道原则,那实在也是因为,法学家和社会心理学家们对于蜷伏在不少人潜意识里的野蛮冲动早有敏感的觉察和透彻的分析,并希望成功地抑制它。这一种野蛮冲动的心理历史渊源极其悠久。它证明人类的确是有以nüè待自己的同类为娱的劣根性的。这一点是人有时候连动物也不如的。而人尤其卑劣处正在于还要为此制造理由和寻找借口。在一个普遍的人们的尊严缺少保障的社会里,普遍人们的潜意识里几乎都不可避免地蜷伏着想要将某一个打翻在地并践踏之的野蛮冲动。某些时期,某种情况之下一旦有人振臂一呼,他们会旋即扑向任何一个被指喝为小偷、流氓、无赖之类的人,哪怕他们明知被指喝的人并不是真的坏人。而且、当我们对此种现象予以特别的观察,我们定会发现,他们中某些家伙本身即小偷、即流氓、即无赖……
我在中学时读过一篇关于纪念“五卅”惨案的悼文。似乎是郁达夫写的,记忆是很模糊了。时隔几十年,只剩一行文字印在我脑中——陈尸街头的女学生们的裙被镣了上去,短裤被剥了下来,在她们有的人的yīn户里,还被ca入了树枝和棍棒……
不要仅仅按什么弗洛伊德的理论解释我的记忆。我越长大成人,越对自己有了另外的解释——那就是,—个少年当时实在不能理解,除开对某些罪大恶极的人民的公敌,诸如希特勒和墨索里尼另当别论,除开对某些人间恶魔,诸如对某些不但杀人累累而且在杀人前折磨人、杀人后又食之的两脚shòu,何以人对人竟会那么的邪恶?……
我还是一个少年的时候,曾亲眼看到一些别的孩子怎么样残忍地nüè待小猫小狗以肆娱……
我还是一个少年的时候、曾亲眼看到在松花江畔、一些少年怎么样随心所欲地摆布一具无人认领的溺尸乐不可支……
我在“文革”中,在外地“串联”时,曾亲眼看到一些男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怎样将一个女人的上衣剥光,并将写上羞rǔ文字的牌子用细铁丝拧在她的奶头上……近年来我不止一次,也可以说是多次地从严肃的大报而非故意耸人听闻的地摊小报上,读到流氓歹徒怎样光天化日之下轮jian少女,怎样毒打残杀弱者至死而围观者也就是“白相”者众多的报道……
那一时刻我也确实感到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怖遍布我的全身。不是胆怯而是恐怖。不是重重包围着我的那些嘴脸的凶恶样子使我感到了恐怖。而是从他们的眼里从他们的内心里似乎散发出某种东西,它氲氤一气,织成一种看不见的厚而密的氛围……
它使我氲氤感到窒息……
我的笔只有用来反映“老百姓”在现实中的生活或生存状态之时,才感到写作毕竟是有些意义的。而笔“绣”其它时,写作仅是个人享受。
我的切身感受是,在一九九三年,在未镭基湍流逆河,切实整肃中国金融界混乱状况之前,在江泽民以党中央的名义提出反腐败之前,在公安部发出从严治警的条令之前,在中国农民手中的“白条”得以兑现之前,在接下来整肃房地产开发热、股票热、特区开发热之前,如果你真的到老百姓中去走一走,尤其是到北方的而不是南方的老百姓中去走一走,如果他们将你视为可以信赖的人,如果他们不怀疑你是被权贵们豢养或被金钱所收买的人,如果他们直言不讳地对你说他们憋在心里想说出甚至想喊出的话,那么,不管你是官员也罢,作家也罢,记者也罢,不管你曾自以为站得多高,看得多远,对中国之现实了解得多客观,多全面,总体上的认识把握得多准确,你的看法,你的认识,你的观点,你的思想,片刻之间就会被冲击得支离破碎,稀里哗啦。哪怕你自认为是一个非常理性非常冷静不被任何外部情绪的重重包围所影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