狡猾是一种冒险_梁晓声【完结】(6)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请理论家们和评论家们不要贬低作家们的忧患意识。尤其是今天,这种贬低恰恰证明理论和评论的轻挑。作家们更不要自己贬低自己的忧患意识,永远不要。这乃是作家们的极可贵的意识。

  不善于舞剑而只善于耍刀的人说——舞剑不过是花架子,耍刀才真本领。

  不善于耍刀而只善于舞剑的人说——耍刀算什么!舞剑才真本领。

  所以目前中国文坛喧喧嚷嚷的不过是剑客的理论和刀客的理论。

  说真话之难,难在你明明知道说假话是一大缺点,却因这一大缺点对你起到铠甲的作用,便常常宽怨自己了。只要你的假话不造成殃及别人的后果,说得又挺有分寸,人们非但不轻蔑你,反而会抱着充分理解充分体谅的态度对待你。因此你不但说了假话,连羞耻感也跟着丧失了。于是你很难改正说假话的缺点。甚至渐渐麻木了改正它的愿望。最终像某些人一样,渐渐习惯了说假话。你须不断告诫自己或被别人告诫的,倒是说假话的技巧如何?说真话还是说假话的选择倒变得毫无意义了似的。

  说假话的技巧一旦被某些人当成经验,真话的意义便死亡了。真话像一切有生命的东西一样,是需要适合的“生存环境”的。倘没有这一“生存环境”为前提,说真话的人则显得愚不可及,而说假话则必显得聪明可爱了。如此一来,即使社会的良知和文明一再呼吁、要求、鼓励说真话,真话也会像埋人深士不会发芽的种子一样沉默着,而假话却能处处招摇过市畅通无阻。

  这也真是一种可悲。

  我们已然有了三亿多儿童和少年,却还有那么多的男青年和女青年硬要往这三亿之众的一部分末成年的中国小人儿里边挤。甚至三十来岁了,仍嗲声嗲气对社会喋喋不休地宣称自己不过是“男孩儿”和“女孩儿”。那种故作儿童状的心态,证明他们和她们是多么乞求伶爱、溺爱、宠爱……

  这其中不乏当代之中国大学生。

  问题还不仅仅在于“男孩儿”、“女孩儿”这一种自幻心理是多么可笑的心理疾病,问题更在于——它还导致一种似乎可以命名为“男孩儿文化”和“女孩儿文化”的“文化疟疾”。这“文化疟疾”,首先在大众文化中蔓延,进而侵蚀一切文化领域。于是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中国之当代文化,不经意间就变得这样了——娇滴滴,嗲兮兮,甜丝丝,轻飘飘,黏黏糊糊的一团。

  人对人的爱心应是高于一切的,是社会起码的也是必要的原则。当这一原则遭到歪曲时,人不应驯服为时代的奴隶。获得这一种很平凡的思想,我们当年付出了怎样的代价啊!……

  当时代发展的利益还不能平等地具体到一切人身上的时候,当时代发展的负面qiáng烈地固扰某些人的时候,人便企图同时代保持某种距离。于是人与社会的中介关系便产生。中国式的“社团”是中国人和中国目前时代的“扬长避短”的选择。既是被动的,亦是主动的。普遍的中国人,希望通过它的产生,感受社会发展的利益,削弱社会发展的负面的固扰。并且,希望它是“小而全”的。希望三十六行七十二业都囊括其中。那么换煤气、孩子入托、转学、生病、住院、往火葬场送葬,似乎一切都有了受“关照”的可能了。我常想,一位主治医生,一位外科或内科以及其它医科的专家,在一切人际圈子中,其特殊地位大概不蕾是一位“教父”吧?

  贵族——我以为,更应作这样的解释——人类中心灵很高贵的那一部分人,或曰那一“族”人。他们和她们的心灵之光,普照着我们,使我们在自私、惟利是图,相互嫉妒、相互倾轧、相互坑骗、相互侵犯的时候,还能受着羞耻感的最后约制……

  几年来我自己的心灵受着种种的诱惑和侵蚀,它疤疤痢痢的,已越来越不堪自视了。亏我还没彻底泯灭了自省的本能,所以才从不屑于去冒充“贵族”。更不敢自溺是什么“jīng神贵族”……

  愿别的中国人比我幸运,不但皆渐渐的“贵族”起来,而且也还有那么一点儿jīng神可盲……

  人的生存,依赖于两大环境。自然环境和人文环境。人文环境是相当复杂的命题,与政治环境、经济环境、文化环境有着太密切的关系,并非每个人出于良好的愿望便能作积极有益的奉献。自然环境的问题,虽然也不是一个简单的命题,但相对于人文环境而言,毕竟单纯得多。爱护花草总比关心他人是更容易号召的事,愿意义务植树的人总比愿意义务输血的人多。美好的自然环境需要爱护。不美好的自然环境更需要治理,需要改造。自然环境其实也是宇宙生命总体的概念。当代人尊重生命美化生活的文明意识和文明愿望,在保护自然环境的前提下,含意将会、也应该会更为宽泛……

  尤其令从事环境保护事业和环境文学研究的朋友们欣慰的,则肯定将是这样一个值得乐观的事实,那便是——自然环境的绿化和美化,无疑会促进人文环境的“绿化”和优化。这一点早巳被人类的科学态度和文明观念证明是世界性的具有普遍意义的经验了。经过绿化和美化的自然环境,可以向人们提供享受一片劳菲幽静之地方,赏心悦目时,呼吸些新鲜空气,化解胸中块垒,重新鼓足热爱生活的信心和勇气。热爱生活之情,促美化环境之事,为之,不亦悦乎?人人为之,人人悦乎矣!

  有一个真实承认起来未免使我们当代人又沮丧又无奈,而且难为情,那就是——当代的人类越来越儿童心理了。儿童心理趋向显然的当代人,需要嬉戏、需要游戏、需要玩耍什么。正如儿童在需要泡泡糖、雪糕、“娃哈哈”之外,还需要电子游戏机。

  历史学家认为人类还很年轻。其实人类已经老了。

  在文化艺术方面——娱乐的心理毫无疑问地是普遍压倒了欣赏的愿望。就具体说影视吧,全地球似乎只有美国生产电影就够了。因为美国的电影是最具娱乐性的。人类用了半个多世纪的时间将电影从“杂耍”上升为艺术,现在又开始将它从艺术回归到“杂耍”,只不过技术更高级了。

  柿树的叶子,那一抹金边儿,huáng得更深,更烂漫了。实际上,每一片叶子,其主体基本已是金huáng色了。仅剩与叶柄相近的那一部分还是墨绿的。倘形容一个月前的叶子,如碧玉,被jīng工巧匠镶了色彩对比赏心悦目的金huáng,那么此时的叶子,仿佛每一片都是用金铂百砸千锤而成,并且嵌上了一颗墨绿的珠宝。这样的万千美丽的叶子,无风时刻,在晴朗天空的衬托下,在阳光的照耀下,如一幅足以使人凝佐目光的油画。一幅出自大师之手的点彩派油画。有风抚过,万千叶子抖瑟不止,金huáng墨绿闪耀生辉,涌动成一片奇妙的半空彩波,令人产生诗的情思。而雨天里,rǔ雾笼罩之中,则更是另一番幽寂清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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