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在新为人极其热心,口才又好,所以经常接受府、县的邀请,城里城外,讲解上谕,宣扬政令,对地方立推行政务的帮助极大。在义学讲书,每日有课,极其辛苦,照例是有贽可收的,而陆在新一概不受。所以汤斌在叙明事实以后,下了这样的考语:
此一官者,为学力追先贤,司教克端士习,更能阐明孝经小学之旨,使共识明伦敦本之修,有许风化,不愧儒林,所当特举,以备拔抉擢。
以江苏地方之大,好官之多,三年计典,唯一能登荐牍的,只有陆在新一个人;而又是出于汤斌的保举,所以皇帝格外重视,特旨召见,亲加考间,果然是品学俱优的人才,御赐蟒袍,放到江西文风最盛的庐陵去当卸县,颇有政绩。
汤斌在江苏没有一天不想到的一件大事,就是各地的灾情;这年——康熙二十四年,淮安、扬州、徐州府所属二十多州县,自五月到八月中,飘风露雨,接踵而至;此处古称天下的泽国,huáng河、淮河、洪泽湖、高邮湖一齐涨大水,同时山洪bào发,水连天,天连水,一片汪洋,百姓几乎无路可逃。伤心惨目,汤斌还是第一次看到,站在城头上淌着眼泪,竟像傻了似地。
回到驻节的一条小渔船上,汤斌吩咐连夜回苏州。天黑灯昏,风骤雨急,秋天竟如严冬,汤斌冻得瑟瑟发抖,风湿病大作,痛得腰都直不起来,船家看不过,说找个避风的地方油一夜,明天一早再走,汤斌不肯,非要加紧赶回苏州不可。
一回巡抚衙门,连湿衣服都顾不得换,立即找了藩司章钦文、按察使丁永誉、苏松督粮道来商议放赈。
“如今第一大事是办米。今年湖广、江西大熟,米价甚低,我们派人买米来办平粜。”他问章钦文:“你看哪里有公款可以动用?”
“公款是有,但未经奏准,不能动用。”
“转眼严冬,等奏准了再去采办,米运到已经是明年的事,灾民早已不能活命。”汤斌又说:“反正办平粜是本钱可以收回的;到时候归垫,有何不可?这件事,我完全负责,将来上头有处分,我一个人承担。”
“为救百姓,没有让大人一个人担处分的道理。”章钦文说,“我拨五万银子出来,请大人指派采办人员。”
“你们公举!肯实心办事,清廉能gān的才合格。”
即席推定松江府海防同知李经政、苏州府海防同知刘三杰,委任为采办委员;米款亦议定在前任巡抚疏浚茆河,特开捐例,溢收的款项内,动支五万两,随后平粜归垫。
于是连夜办公文,下委札、扫点起程;汤斌派了一名戈什哈通藩司,说李、刘三人动身以前,他要找他们谈一次话。李经政、刘三杰便约齐了一起去禀见。
“你们是司道公举的,操守才gān,我都相信得过。”汤斌问道:“你们是一起采办,还是一个到湖广,一个到江西?”
“卑职两个已经商量过了,两个人一起办事,一则,遇事有个商量;再则彼此监督,务必仰体大人嘉惠灾黎的仁心,每一文钱的米。都到得了灾民嘴里。”
“有此存心,我听了很高兴。不过灾情紧急,你们要多多辛苦。还有,买米怎么买法,你们想过没有?”
李经政和刘三杰相顾愕然,拿钱买米,还有个买法,怎么买?李经政想了想答道:“湖广、江西两省的公文,已经办好了。到了那里自然是先投文,请两省帮忙,召集米商议价。”
“不是,不是!”汤斌摇着手说:“这一来就慢了。饱汉不知饿汉饥,讨价还价,大费工夫;说不定还有不法恶吏,从中操纵把持。所以投文可以,不必期望那两省帮忙。”
听这一说,果然有些道理;看来买米确是有个买法,刘三杰便看一看李经政,老实说道:“我看请汤大人指示吧!”
“对!”李经政对汤斌说:“请大人示下。”
汤斌点点头,屈着手指,从容说道:“第一,你们一到先打听市价;第二,打听好了,找米商自己打jiāo道,能便宜就便宜,不能便宜照市价买;第三,随买随运;第四,买到一半不要买了,你们等在那里听消息。”
“是!”
“还有件事,学程、朱讲究不欺的人,不肯做的;只是阳明之学,讲究推求本心,本心可质天日,做也不妨户
无端发这么一段议论,所为何来?李、刘二人只好顺着长官的语气,同声称是。
“你们到那里要说一半真话。说一半假话。真话是说淮扬灾情之重,百姓之惨;假话是说此地米贵如珠,一斗一金。”汤斌问道:“你们懂我的用意不懂!”
说破了怎么不懂?假报行情、迹近欺人无怪乎说学程朱的人不肯做!
因为其中别有妙用,李经政和刘三杰改变了计划,一个到江西,一个到湖北,一面买米,一面照汤斌的指示说“一半真话,一半假话”。这一半假话,打动了米商的心,一两银子一斗米,那就何必在本地卖米?到灾区去卖!
于是运河、长江中风帆相望,触目尽是米商;到了淮扬,才知大上其当。有些米商不服气,扳高不售;无奈“货到地头死”,你不卖有人卖,米多得是。汤斌一看这情形,通知章钦文,转告李、刘二人,江苏的米甚多,价钱亦不贵,不必再在产地买米。
接到章钦文的通知,李经政与刘三杰哈哈大笑,都觉得jīng明的商人,也会中了规行矩步的道学先生的计,是件不可思议的事;但也由此悟出了阳明之学的体与用,如果说汤斌所设的一计是诡道,则王阳明平宸濠,为了先声夺人,让叛逆惊疑迟徊,有所瞻顾起见,假造公文,说起兵多少万,分途围剿宸濠,岂非更不可取?
“持正体第一!”李经政这样对刘三杰说,“欲行诡道时,尽不妨行。只是诡道亦须无碍于善类。”
“是啊!”刘三杰深深点头,“其实湖广、江西的米商,闻风而集,钱还是有得赚的,只不是求取bào利而已。”
“灾民头上取bào利,于心何忍?汤大人亦绝不会客商人求取bào利;不过话又说回来,能用这样的手段,令人无从求取bào利,这才是为政的上乘功夫。”
汤斌就是在这样实实在在,时时刻刻不忘记百姓的施政中,获得了属员的敬仰。平粜的米款,连运费只花了两万六千两银子,很快地归还了公库。当然,光是这些米是不够的;只是先动公款买米的奏疏一上,足以看出灾情紧急,皇帝特派一名侍郎专程到江苏勘查,灾情果然严重,特准动用凤阳、徐州、淮安三府公仓的余粮,及历年的积谷,普施赈济。秋冬水退,灾民重理田园,但河患始终存在,皇帝决心,加紧整顿huáng河下游。
在汤斌,由于江苏天下膏腴之区,尚有饿殍,内心的感触极深,自奉也更加刻苦,经常采巡抚衙门后国的野蔬供膳,由市上所买的莱,每天必有的一味是豆腐,因此得了个看似谐谑,而实为尊敬的外号,叫做“豆腐汤”。又拿他的施政予人的感受,编成一句口号,叫做“huáng莲、半夏、人参汤”,意思是莅任之初,雷厉风行,百姓这也不便,那也不便,生活好像huáng莲般苦;以后苦得好些了,味道像半夏。而皆是“良药苦口利于病”,最后才感觉到,这一点点苦味,是“人参汤”的味道?入口为大补之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