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控音响的青年脸上那股子浑不在乎听之任之的表情越来越挂不住了,他嘟哝了一句。后排肯定是听不到的,但坐在第二排的我听得真切。他是这么骂了一句:“你他妈嘴上搂着点儿啊!”
一味儿以作贱他为能事的小伙子一愣,随即大声训斥:“怎么,受不了啦?受不了也得受!这是咱们这一行的规矩你不懂?入了这一行,那就得习惯了受着!台下的三老四少,人家花钱来听的就是这种段子!”
他的话说得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真假掺半。
我听得心上顿时一疼。
我也是“三老四少”之一,不由得感觉罪过起来。
他灌下了第三瓶啤酒,突然往台口一跪,像信徒祈祷般举起双手,大声乞求:“老少爷们儿行行好,多少给点儿掌声吧!怎么要你们点儿掌声就那么难啊?老板雇人监视着台上呢,掌声多少决定分我多少钱啊!一点儿掌声没有,我明天晚上没脸还来这儿了,后天不知道去哪儿挣钱解决吃住问题了……”
是表演风格?还是真情告白?
我竟难以判断了。
“好!”
后排响起一嗓子瓮声瓮气的喝彩。
这怎么就好呢?好在哪儿呢?
我不解,却没回头看,径自困惑罢了。
然而,终究是起了掌声。不怎么齐,也不多,但总归有了。“义手”拍出的那种掌声。
小伙子获得激励,一跃而起,又大声说:“感谢爷们儿,太难得啦,太难得了!冲刚才的掌声,现在我要拿出看家本领……”
他灌下去了第四瓶啤酒。
他腾空翻了两个斤斗,一个大劈叉,双腿笔直地叉开在台上。
“好!”
台下齐发一阵喝彩。
我也赶紧举起“义手”弄出疑似的掌声,放下“手”时,顿觉罪过感被自己作为看客的热情抵消了些。
小伙子脸上呈现大为满足的表情了。他站到了一把椅子上,将一条腿搬起,呈金jī独立的姿势,随即身体一倒,一足椅上,一足着地,来了一次悬空大劈叉!
“好!”
许多嗓子齐声喝彩。
响起一片疑似的“掌声”。
他一口气喝光最后一瓶酒,又站在一张桌子上,重复了一次刚才的动作。那自然是极危险的动作,倒也算不上有什么高难的含量,但确乎的极危险。若有闪失,轻则伤筋,重则必定当场断骨。
小伙子脸已彤红,并且淌下汗来。最终,他带着颇有征服成就感的表情,在掌声中跑下台去。他在台上坚持了半小时左右的表演,跪了三次,一饮而尽地接连喝光了五瓶啤酒,打出了六七个响亮的酒嗝……
朋友小声对我说,他们每人都有“看家本领”,或曰“绝活儿”。而所谓“绝活儿”,一律在最后时段才奉献的,为的是能在掌声中结束。
我问:为什么还喝酒呢?
朋友说,为了忘却羞耻感啊!如果艺技有限,那么只能靠“荤”的“huáng”的“段子”撑台。他们都那么年轻,在台上一味儿当众说那些,你以为他们就完全没有羞耻感吗?有的!怎么办呢?开始时说“huáng”的,“huáng”的越来越冷场,那就只能来“荤”的了。而几瓶啤酒灌下去,多“荤”的“段子”说起来,也只不过像是在自言自语地说着些无意识的醉话了,没想到吧……
我说:没想到……
又觉心上一疼。
坐在舞台右侧那个三十二三岁的人,他是第二个登台的演员。他化了妆,涂了白鼻梁,双唇正中抹得血红,戴蓝帽子,上穿白色无领半袖背心,下穿肥腰肥腿的蓝色吊带工作裤,有前胸兜兜的那一种。20世纪80年代以前的机chuáng车间里,男女工人大抵穿那种工作裤,现而今早已归于“戏装”了。那一套穿戴,肯定是他每次登台演出的行头无疑。他是企图在形象上唤起人们对卓别林的亲切记忆,也唤起人们对早年中国工人阶级的良好情愫。但是呢,又不愿太像卓别林,还要体现出点儿“中国特色”,看去便不伦不类。但不伦不类也许正是他的追求、他的创意、他的“专利”,更是他所依赖的形象看点。
这人对自己的舞台造型是颇动了一番心思的。我一这么想,不得不承认,他是多么地敬业啊!
此时的我已不记得他表演了些什么了。只记得他一上台就说,说来说去都是“荤口”,比“huáng色”更“huáng”的,赤luǒluǒ的与性事有关的“段子”。自然,他也一瓶接一瓶地灌啤酒。我知道,在东北,那么一种喝法叫“chuī喇叭”,酒桌上每简言之为“chuī一个”。
他也作贱那司鼓的和操弄音响的。
因为他说的是比“huáng色”更huáng的“荤口”,所以那司鼓的和操弄音响的,表现出了更加巨大的涵养。
我对他们二位那一种涵养不禁肃然起敬。
我小声说:他们二位也很敬业。
朋友说:当然。
我说:他们那么大的涵养我做不到。
朋友说:他们靠这一行生存,解决吃住的现实问题,成家了的也靠这一行养家糊口。你从未面临如此现实的问题,当然做不到。
我倒羞耻了。因为自己的话,更因为朋友的话。
我这一个看客,坐在第二排的看客,心情不由得不忧伤。
我说:那,咱们走吧?
朋友说: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坐着看,该鼓掌就鼓掌。这是另类人生,你要多接地气!
是的,我真的已不记得他究竟表演了些什么。
“二人转”变成了当下这样,是我不身临其境怎么也想不到的。
但是台上那位说的几句话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他说:“我才不像刚才那位跪着要掌声!gān吗那么下贱?爷始终站着也要让你们鼓掌!”
果然起了掌声。
他傲然地又说:“听,要到了吧?”
那是小丑扮相的一个人的傲然,一位敬业的低俗“节目”表演者的傲然。正因为是那样,他的话让我挺震撼。
“你们花钱不就是来寻开心的吗?平均下来一张票才二三十元,看高雅的能这个价吗?我在台上逗呗,疯呗,胡闹呗,哄你们开心不就对得起你们那二三十元了嘛!我们是什么人?演员?甭抬举我们了!我们都是在台上耍狗蹦子呢!但看我们耍狗蹦子那也不能白看呀!谁都得挣钱过生活是不是?就算助人为乐你们也得给点儿掌声吧……”
于是掌声又起。
在掌声中,我的心疼。
他居然把话说得那么实在。仅仅那么几句实在话,居然还获得了掌声,更是出我预料。
难道对于看客们,几句实在话是具有艺术欣赏性的吗?
我迷惘了,就像第一个登台表演的小伙子遭遇冷场时也迷惘了。
他醉意醺醺地学“小沈阳”出场时的步态,走一步说一句:“10万、20万、30万……大家好,哼嗯……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