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得惟妙惟肖,神形兼备。
于是引发了笑声。
他重走一遍,边说:“我们这样的呢,10元、20元、30元……60元!没往死了挣你们的呀!”
便又引发了笑声。
我想那时,可能不少人心上都疼了一下。也许,只生出快意,并不疼的。
我问朋友:他们每场只挣60元吗?
朋友说:那肯定不止。看起来他出道时间不短了,每场怎么也挣二三百块吧……
我替他感到了大的慰藉,心情却还是没法不忧郁。
文艺在这个空间里变质了,表演在这个空间里意味着下流。然而,同时却也体现着敬业jīng神。而此点,正是使人连厌恶都于心不忍的一点。人头脑中的理性在这种地方发生扭曲了,如同巧克力、糖浆和臭酱搅在一起了。
我不记得他是怎样离开舞台的了,似乎是被他的一位女搭档拖下台去的。也似乎,他真的有几分醉了。
真的吗?
我不能肯定。
或许,那醉态只不过是表演。
他的女搭档,却堪称一位美丽的女郎。高挑的个子,亭亭玉立,穿得相当bào露,灯光之下皮肤白皙得发亮。东北三省,即使在农村,也往往会生出那类美人。正如时下人们惯说的,“一不小心”,不知哪家就出现了一个。她们的美丽,一点儿也不逊于某些女明星或名模。然而,她们的命运,则往往另当别论了。
朋友认为他和她是夫妻。
这使我又不由得替他感到幸运、幸福……
现在,他显出了他性情的本真——一个天生喜欢安静的、内向的、沉默寡言的男人。甚至,竟还是一个彬彬有礼的人。
我以小说家观察人的经验看出了这一点。
我想,如果我们在社jiāo场合面对他那样一个人,他会给我们以极绅士的印象。如果我们给他名片,他会是那种用双手来接的男人。如果不主动给,他会是那种绝不至于主动开口要的男人,不管我们是谁。
他的舞台经历,似乎已使他将人世及人性的真相参透。即使不是完全参透了,肯定也参得半透了。
他安安静静,稳稳重重地坐在那儿,漠然地望着台下的看客。漠然而却又具有研究的意味,似乎在望着低于人的一群动物。
是的,确实那样——我觉得他望着台下包括我在内的些个看客,真的像是在望着二百几十只疑似人的猴子。如许多疑是人的猴子jīng神饥渴地希望台上的表演者喂给东西。笑声也罢,掌声也罢,都体现着jīng神之口一口接住囫囵吞下的快感。他刚才是“喂”过我们了,他的任务已完成了,可以坐于一侧歇会儿,看别人接着怎么“喂”我们,以及我们接着呈现的种种“吃”相了。
刚才是别人花了钱在看他。
现在是他不花钱在看别人。看得饶有兴趣似的,漠然且有耐性。
他发现了我在观察他,微微眯了一下眼睛,也定定地看了我几秒钟。之后,目光滑转,望向别人了。那时他仿佛是一只猫,显示出猫的宠rǔ不惊淡定自若。
那会儿在台上表演着的是一个瘦高青年。也照例唱了几句歌,飚出几声高音,之后便说出“段子”来。他的“绝活儿”是坐于地,将双腿扳起,置于肩上,像只大蛙般地在台上蹦了一圈儿……
又上台的也是个瘦高青年,其“绝活儿”难得一见——他掏出一只橡胶手套,使劲撑开后套在头上。手套五指竖立着了,像白色的冠。却没将嘴也套入进去,嘴在外边,大口吸气,鼻孔出气。一吸一出,手套渐渐被气充大,胀薄。大如轮时,薄至透明,可见其内面目。表演者似乎已气力不济,仰倒台上,磨转翻滚,似受苦刑,状态可怜。有几秒钟,竟一动不动。
坐在舞台右侧那个人站了起来,面有不安,欲上前去。
鸦雀无声的看客间一阵骚动,我的左右也有人站了起来,踮足引颈向台上呆望。
猝然一声爆响,碎片四飞,有一片落于台下,表演者同时一跃而起。
“好!”
一声喝彩,喊出特江湖的意味,听来很古代。
于是一阵“义手”拍出掌声。
掌声中,我的观察对象退回原处,重新坐下。那时我见他微微摇一下头,面呈一丝苦笑。
他的举动,增加了我对他的好感。他的苦笑,在我看来挺沧桑。
依次上台的是一对搭档。女子矮胖,扎羊角冲天辫儿,穿花衣裤,擦红了脸蛋,一副阿福的模样。而男青年则穿唐装,戴瓜皮帽,分明亦属不伦不类,使人顿生“秦时明月汉时关”的时光倒错之感。
那会儿我在想着一些事了,没注意他俩在表演什么。我首先想到,看来自己打算创作的电视剧,是没必要动笔了。因为诚如朋友所言,那种边转边唱边舞彩帕的传统“二人转”,现今的人们有几个还喜欢看呢?并且也必然塑造不出女主人公表演时那种大俗成绝的泼辣劲儿了呀!我笔下再自由,也总不能将“huáng”的“荤”的一股脑儿往剧本里塞呀!与台上那些表演相比,传统“二人转”的“俗”岂不是简直太“文”了吗?便一时郁闷了。
又联想到了《巴黎圣母院》——舞台上的表演,也许与雨果笔下巴黎愚人节草根社区的狂欢胡闹差不多吧?在雨果笔下,美丽的风情万种的艾丝美塔拉的舞蹈,以及伴她左右的那只具有灵性的白色小山羊,毕竟还是放làng形骸的胡闹氛围中的美艺奉献。尽管充满诱惑,却连那诱惑也是美的。可在这儿,舞台上表演的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内容呢?连点儿诱惑之美也没有呀!
还联想到了莫扎特。在他成为宫廷乐师后,每乔装了溜到草根社区去,混迹于下等酒吧,与民间艺人和jì女们纵情声色。但即使在那种地方,也还是能听到美的歌,赏到美的舞,看到不失水准的魔术和杂耍。往往,还有民间诗人激情澎湃或一吟三叹地朗读他们的诗——起码,我所读过的一些书籍是那么告诉我的。
可这个舞台上,却只有恶搞和胡闹而已。
然而,每一位表演者都是在多么敬业地恶搞,多么敬业地胡闹啊!仅有少数内容,还勉qiáng算得上是节目。偏偏又是那勉qiáng算得上是节目的表演,却又难以获得掌声与喝彩。
在这个空间,所谓“文艺”,有着另外的标准。一种越庸俗堕落越厚颜无耻越好似的标准。
这儿的舞台,更像是生存场。
每一位表演者,或许都有类似祥子和小福子的命境以及梦想。他们的人生况味,非是台下的看客们所知晓的。他们的苦辣酸甜,肯定最不愿道予看客们听的。他们需要看客,然而依我想来,未必就不鄙视和嫌恶着看客。如果他们的入行、出道只不过是权衡下的沦落,那么几乎可以说是形形色色的看客迫使他们堕落的——我猜,他们下台之后,也许都会这么想。
这里的舞台如《生死场》。
不知怎么一来,台上的“阿福”,在用鞋底儿一记接一记扇着“来喜”的耳光了,边扇边呵斥:“会不会说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