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闷的中国人_梁晓声【完结】(78)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这么一分析,中文学子们对择业的无所适从、彷徨和迷惘,真的是不无极现实之原因的……

  (5)

  “学中文有什么用?”

  这乃是中文教学必须面对,也必须对学子们予以正面回答的问题。可以对“有什么用”作多种多样的回答,但不可以不回答。

  我原以为这只不过是一个当代问题,后来一翻历史,不对了——早在20世纪20年代时清华学校文科班的“闻一多”们,便面临过这个问题的困扰,并被嘲笑为将来注定了悔之晚矣的人。可是若无当年的一批中文才俊,哪有后来丰富多彩的新文学及文化现象供我们今人津津受用呢?

  中文对于中国的意义自不待言。

  中文对于具体的每一个中国人的意义,却还没有谁很好地说一说。

  学历并不等于文化的资质。没文化却几乎等于没思想的品位,情感的品位也不可能谈得上有多高。这类没思想品位也没情感品位的中国人我已见得太多,虽然他们却很可能有着较高的学历。所以我每每面对这样的局面暗自惊诧——一个有较高学历的人谈起事情来不得要领,以其昏昏,使人昏昏。他们的文化的全部资质,也就仅仅体现在说他们的专业,或时下很流行的huáng色的“段子”方面了。

  一个人自幼热爱文学,并准备将来从业于与文学相关的职业无怨无悔,自然也就不必向其解释“学中文有什么用”。但目前各大学中文系的学生,绝非都是这样的学子,甚而大多数不是……

  (6)

  那么他们怎么会成了中文学子呢?

  因为——由于自己理科的成绩在竞争中处于劣势,而只能在高中分班时归入文科;由于在高考时自信不足,而明智地选择了中文,尽管此前的中文感性基础几近于白纸一张;由于高考的失利,被不情愿地调配到了中文系,这使他们感到屈rǔ。他们虽是文科考生,但原本报的志愿是英文系或“对外经济”什么的……那么,一个事实是——中文系的生源的中文潜质,是极其参差不齐的。对有的学生简直可以稍加点拨而任由自修,对有的学生却只能进行中学语文般的教学。

  (7)

  不讲文学,中文系还是个什么系?

  (8)

  中文系的教学,自身值得反省处多多。长期以来,忽视实际写作水平的提高,便是最值得反省的一点。若中文的学子读了四年中文,实际的写作水平提高很小,那么不能不承认,是中文教学的遗憾。不管他们将来的择业与写作有无关系,都是遗憾。

  (9)

  在全部的大学教育中,除了中文,还有哪一个科系的教学,能更直接地联系到人生?

  中文系的教学,不应该仅仅是关于中文的“知识”的教学。中文教学理应是相对于人性的“鲜蜂王浆”。在对文学做有品位的赏析的同时,它还是相对于情感的教学,相对于心灵的教学,相对于人生理念范畴的教学。总而言之,既是一种能力的教学,也是一种关于人性质量的教学。

  (10)

  所以,中文系不仅是局限于一个系的教学。它实在是应该成为一切大学之一切科系的必修学业。

  中文系当然没有必要被qiáng调到一所大学的重点科系的程度,但中文系的教学,确乎直接关系到一所大学一批批培养的究竟是些“纸板人”还是“立体人”的事情。

  我愿我们未来的中国,“纸板人”少一些,再少一些;“立体人”多一些,再多一些。

  我愿“纸板人”的特征不成为不良的基因传给他们的下一代。

  我愿“立体人”的特征在他们的下一代身上,有良好的基因体现。

  5.“天下为公”是全人类的jīng神生命

  (1)

  事实上,民主作为一种人类社会的现象,古已有之。

  诸侯称霸的社会有诸侯们的民主现象;皇权一统的社会有皇帝们的民主现象;推而论之,大约氏族时期,无论父系还是母系,也自有其民主现象吧?

  在中国,后来被史家称为“帝”的尧舜两位氏族首领,便在民主现象方面有过良好表现。也有史家认为,包括禹在内的“三帝”,并不真的存在。即或如此,假托的民主表现,也还是可以证明人类对于民主的早期想象。

  尧是有后代的,却将帝位传给了深孚众望的舜,这不能不说是“天下为公”的做法。舜也是有儿子的,却将帝位传给了禹,而且禹还是遭罪诛之人的后代(传说禹的父亲因治水无果,被砍了头,很可能还是经舜批准的),这也不能不说是“天下为公”的典范。禹也是一心想要以尧舜为榜样的。考察期满了的第一位接班人,不幸死在他的前边。而第二位接班人尚未来得及接他的班,他自己却猝死了。偏偏他的儿子又有野心,威胁合理的接班人不许接班;偏偏合理的接班人又怯懦,所以也就不敢相争,结果禹的儿子成为首领了。他成为首领后,一不做,二不休,gān脆将合理的接班人杀了。

  “天下为公”的历史随之终结,家天下的历史随之开始。这一开始,也就一发不可收拾。古代人的权力崇拜,远比近当代人qiáng烈得多。权力得来不易,家传才心安理得,自然视民主思想、民主言论为大逆不道。

  周武王伐纣,建立了周朝,分封有功者,立诸侯,起初也是想民主些个的,要求诸侯们每年年末到王朝所在地开一次会,互相jiāo流统治的经验教训,很有点儿联邦的意思。这方式,也不能不承认是人类早期的民主现象。但是,又要天下太平,长治久安,又要一国权力家传,永远姓周,这就特难。好景不再,周王朝也瓦解了,于是群雄争霸,烽烟四起。

  孔子一生大愿是“克己复礼”,所要复的正是周朝那一种制度。也许在他想来,那是光复民主。所以他的学生子路倡导文明祭祀,不杀活牲,孔子的反应是很冷漠的。子路不解,质问他何以不热忱地支持自己,他则叹道:“唉,你眼里只看到了几头牲畜的可怜,我心里日夜思想的却是何年何月才能恢复周天朝的那种礼啊!”

  忧国忧民心境,令人感动。假如孔子至今还活着,假如我们问他,周天朝那一套封建秩序和那点子封建民主,恢复了又怎样呢?您明明心里清楚,那终究是不可持续的啊!他肯定是答不上来的,或者他认为,世代君王都接受他的谆谆教诲,争做仁君,便可持续了吧?但我们清楚,那不过是他的天真理想。后来的君王们倒是都极敬起他的学说来了,但没几个真照他的教诲做仁君的,而是要求百姓照他的教诲做良民……

  中国历史上的情形如此,外国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就说英王乔治一世吧,统一了疆土之后,实行圆桌会议,十几位有功的骑士,不但可以与他平等似的围坐着共议国是,还可以那样子和他共饮共食,碰杯同歌。比起中国最开明的封建君王与大臣们的关系,也还是民主多了吧?但那又怎么样呢?乔治一世一死,儿子称君,十几位有功的骑士们,还不是一个一个被杀害了吗?到了乔治八世,自己亦难逃身首两处的下场。沙俄女皇叶卡捷琳娜仿佛也是很乐于实行民主的,有新思维的人都有几分可能被她宣入宫中,待之以礼,赐给爵位。连法国的伏尔泰也成为过她的贵宾,并且写过锦绣文章,赞颂她的“与时俱进”。但法国一兴起真的民主革命来,远在俄国的她便视为洪水猛shòu了。一听说路易十六被“公民议会”处以死刑了,她立刻下令出兵,帮助法国保王派武装力量镇压革命,视为己任,“替天行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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