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闷的中国人_梁晓声【完结】(79)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封建社会制度之下,民主从来都是现象,从来都是陪衬封建统治的“秀”。封建制度是绝不允许古已有之的民主也制度化的……

  (2)

  但古罗马的情况却那么例外。在人类的社会中,民主作为一种形式,最先出现在古罗马文学中。普罗米修斯的故事,一经从希腊神话中被移植到了罗马神话中,便发生了微妙的情节改变:人类不堪神们不断升级的崇拜指示和祭祀要求,只得和神们进行迫不得已的谈判。

  要进行谈判就得有谈判代表,普罗米修斯成为人类公推的谈判代表。他的谈判条件只有两条——人类愿意对神们保持崇拜和敬畏,也愿意因而履行祭祀的义务;但神们不能对人类施加太多太高的要求,使崇拜和敬畏成为人类的jīng神负担和压力,并且神们也当集体自律,还应将人类最需要的火无条件地给予人类……这是人类公推的代表,首次向神权理直气壮地提出人权诉求的文学记载,可视为人权最早的“白皮书”,当然也可视为人类最早的民主思想的萌芽。可能正因为这种最早的民主思想形成于罗马,后来在古罗马出现了“元老院制”。全世界都不得不承认,是罗马人首先在自己的古国里将民主制度化了。

  细想想,我们后人难免困惑——当时的罗马,其实还是一个兼有显然的奴隶制特征的封建制古国,怎么就会产生了“元老院”那么一种特现代的民主形式呢?民主现象是一回事,民主制度是另一回事。民主只有制度化了,才进而合法化了;只有合法化了,人民才能变为公民,才能拥有公民的公权力。由于有了“元老院”,古罗马才废除了帝王制,改为“保民官”制。恺撒起初只不过是“保民官”。他这位“保民官”当多久,取决于“元老院”和罗马公民对他的政绩评估如何。倘若他当得不好,别人经由公选取代了他,便是既合理也合法的事了。当时一心想要取代他的,自然是另一位统率众兵的将军庞培。“元老院”倒是使一个古国在民主方面制度化了,但并不意味着这一个古国于是成为理想国了。最血腥、最野蛮、最残酷、最违背人性的事情依然发生在罗马,便是经常发生在角斗场里的事情,便是奴隶非人,奴隶主有权任意惩罚、买卖乃至杀死奴隶。

  而且在元老、贵族和保民官之间,权力争斗、尔虞我诈司空见惯不足为奇,暗杀手段也是家常便饭。恺撒不甘于仅仅做“保民官”,打算称帝,结果被元老们所杀。对于恺撒,这是悲剧;而对于一个古国的民主制,即是迫不得已。只要人类的历史仍处于封建制度的历史时期,民主即使制度化了,也无法保证国家的公权力不被权力欲极大的人个人化。

  又比如拿破仑……

  (3)

  古罗马帝国后来形成了意大利公国。

  由于这个公国曾有过以上历史经历,文艺复兴运动首先发生在意大利实属必然。那时的意大利,资本主义已见端倪,资产阶级已经产生。任何一个新阶级都必然是没有属于自己的文化的阶级。资产阶级不屑于仅仅充当封建贵族阶级文化的“异己继承者”,对于劳动人民的大众文化又看不上眼,所以备感文化饥渴。如果不能尽快拥有属于自己的文化,那么将不但在文化方面被封建贵族阶级所蔑视,也会被劳动人民所讥笑,这是意大利资产阶级文艺复兴运动的初衷。

  只要有阶级存在,文艺就既不但注定具有阶级的形式特征,也注定具有阶级的思想色彩。复兴来复兴去,不同于封建贵族阶级的文艺产生了,资产阶级的社会思想也悄然形成。像孔子“克己复礼”是由于有一个周天朝的“样板”存在过一样,意大利资产阶级的文艺复兴,也是由于有一种古罗马的民主制曾存在过。资产阶级的社会思想一经形成,资产阶级的革命行动随之发生。那一行动之目的在于颠覆帝制。肩负那一使命的群体叫“党”,具体说是“烧炭党”,因为他们经常装扮成贩卖炭的脚夫进行串联,凝聚力量。

  《牛虻》中的主人公亚瑟后来便是烧炭党人。法国著名作家司汤达的小说《法尼娜·法尼》,内容写的便是一位意大利贵族小姐与一名青年“烧炭党”人之间的爱情故事。

  司汤达曾作为法国的外派官员在意大利生活过多年。文艺复兴的接力棒一经传到法国,于是演变为启蒙运动。资产阶级的革命随之在法国全面爆发。民主是需要用血来换的。法国资产阶级流不起那么多血,便将平民阶级鼓动起来,和他们一起造反。平民阶级对于造反这类事一向很来劲儿,资产阶级反而被吓着了,就反戈,再与封建贵族阶级联合起来,镇压平民阶级的造反。封建贵族阶级、资产阶级、平民阶级,三方面都死人无数;三方面人的手上,都jiāo错沾染了别的两方面的鲜血。比起来,平民阶级所流的血最多。人类用血浇铸出了一部《人权宣言》,它使人类的血总算没白流……

  (4)

  民主对于人类而言,只有在西方的启蒙运动之后才牢固地确立了其文明意义。

  封建的王朝统治最长的也不过二三百年,还要依赖于封建专制的手段。其不可持续,已无需证明。

  人类希望借民主政体,以使每一个国家的每一个人都最大程度地享有公民权——人权。

  这一种可能性,也已无需证明。故民主不仅是“社会主义的生命”,也是全人类的jīng神生命。

  在独裁的、专制的政体和泛民主的、无政府主义的社会状态之间,民主的管理方式,无论对于哪一个国家,都不是一件容易之事。幸而人类已经进入了理性时期,较能够靠理性包容各种民主制度的差qiáng人意之点了。“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老子替封建帝王们所出的这一统治招数是最yīn损的,也是今日之中国人最应予以唾弃的。

  归根结底,民主乃是使一个国家在思想上不沉睡的“脑白金”。

  近代的中国之所以长期落后而不自知,首先就是由于统治者的卑鄙,致使国人在思想上集体睡着了。所以我们这一头“东方睡狮”,当年被外国人用大pào来轰,起初却仍一眼开一眼闭,半醒不醒……

  6.权力与美学

  依我浅见,权力与美学之间,大约是有些关系的。

  君不见,古今中外,人类为权力不是设计了不少象征么?王冠、王杖、王宫或皇宫,是也;专车、专列、专机,是也。中国古代的“乌纱帽”,是官居几品的象征。而中国古代的官员们一旦被定了罪,便会被当即摘去乌纱。玉玺和官印自然更是权力的象征。现在中国的官员们比起古代的官员们,不必再操心的一件事那就是——免去了守印之累:官印已不再叫印,叫名章,叫公章。名章就是名章,并不能单独当了公章来用的;丢失了,再刻一枚就是。而公章,由专人保管;丢失了,作一次内部的或报上的声明就是。即使被盗用了,一般也不至于将责任直接追究到官员头上,而由保管者承担。但在古代,官丢了印,那对于他可是件天大的事,只有高官,“行政待遇”方面才配有“护印”官之类的专职服务人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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