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正是经由这些“蛾子”之手制造出来的枪,始终源源不断地供给着中国的军队。他们引以为荣的是,大约每十支中国造的步枪的枪身上,有一支准印着永远也磨不平的“323”。前几年,军工厂“下马转产”,“三二三”厂错过了机会。中国既还有军队,军队既还需要枪,就不能没有造枪的厂。这个道理是再简单再明白不过的。结果“三二三”厂“下马转产”的报告没被批准,仍造枪。主要是步枪。“三二三”厂生产的步枪是跟得上世界水平的。中国军人“大比武”年代的“神枪手”,乃至近些年在国际she击比赛中获了金牌的冠军们,用的也几乎全是“蛾子”们造的步枪。
没有战争,武器的生产便没有利润可言。“蛾子”们一如既往,一代代为国家造枪。“三二三”厂一年比一年穷。它的前几任厂长,曾因资金短缺修不起厂房,改造不起社区的路况而烦恼多多,一筹莫展。它的后几任厂长,却早已因拖欠工人的工资而有苦无处诉了。像许多大中型企业一样,“三二三”厂的退休工人,比在厂职工还多出一千余人。如今,许多商品的价格都由市场来“调整”了,有些商品的价格已涨了十几倍,乃至几十倍。但“三二三”厂生产的jīng良步枪,毕竟不是什么“商品”,毕竟不可能按照“市场”行情来进行价格“调整”。国家是以成本价收购“三二三”厂生产的步枪的,这成本价已十几年没提高过了。
“三二三”厂的穷也是再简单再明白不过的事。
“蛾子”们的日子过得穷,更是再简单再明白不过的事。
穷只有一个好处,就是无须防贼。在“三二三”厂的庞大社区内,多年来没发生过失窃案。某些人家仍没养成离家锁门的习惯,县城里的贼也不滋扰“茧房区”,知道那里没油水儿。
三年前,一位军界首长视察“三二三”,所见令他辛酸万分。
一行人走在社区内,走至一户人家门前,见门虚掩着,那军界首长问:“可以进去看看么?”
陪同的厂长书记们说:“可以,有什么不可以的,首长请进去看看吧。”
于是十几个人都进去了。屋内无人,里一间,外一间,只有几样破旧家具。火炕上铺的是城里人家十年前时兴铺地的那一种简易铺地革,图案已经磨损得模糊了。
首长秘书说:“什么东西,用得好,莫如用得巧。这就是用得巧的一个例子。不过这地板革太旧了,该换块新的了。”
党委书记听了连连点头说:“是啊是啊,是太旧了。”
厂长也说:“该换块新的了,的确该换块新的了。”
章华勋当时也是陪员之一,他当时是李长柏现在的角色——厂办主任。他当厂长后,李长柏才替了他的厂办主任。他当时听出了,也看出书记和厂长的话说得都不那么由衷,都不过是在虚与委婉地随口附和罢了。他忍了几忍,终于没忍住,冷脸瞪着首长秘书说:“换块新的当然好啦,那多美观呀,可那不是得花钱买吗?工人的钱是工资,厂里已经三个月只发百分之六十了。工资基数低,平均下来不过一百七十多元。你的算术一定比我好,你算算,一百七十多的百分之六十是多少?”
他的话,使首长秘书的脸顿时红到了耳根,仰起脸讪讪地望着屋顶,默默退了一步,避开他那不敬的目光,隐到了首长身后。
他说话时,首长没看他,而在瞧着炕上的一盆蒸土豆,他说到工资基数时,首长从那盆里拿起一个土豆,剥了皮,挺爱吃地吃着。待他的话说完,首长手里的土豆只剩下了一小块儿。首长将土豆全送入口中,掏出手绢擦手。首长咽下了土豆,揣起了手绢,这才将脸转向他,不动声色地盯着他脸问:“你是厂里的什么人物?”
党委书记替他回答:“首长,他是厂办主任。姓章,文章的章,章华勋。他父亲是解放前咱们兵工厂的有功之臣,一九四七年牺牲了。那时他刚一岁多。”
首长仍不动声色地盯着他:“这么说你是烈士子弟啰?”
他刚欲开口,厂长又抢先替他回答了:“对对,他是烈士子弟,烈士子弟。”
厂长一边说,一边向他暗使眼色,那意思是免开尊口,别惹首长不高兴。他明白,书记和厂长,都是为他好,因为首长在视察过程中,已发过了几次火。
首长又问:“听你刚才那话的意思是,工人们已经穷得连几米铺地革都买不起啰?”
这一问,使书记和厂长一时你看我,我看你,都噤若寒蝉,不敢替他回答什么了。其他一gān人等,也都面面相觑,空气一时仿佛凝固了。
他犹豫一下,以肯定的口吻说:“对。情况正是首长理解的这样。尤其这一家,生活更困难。”
“厂里像这一家生活这么困难的工人,还有多少?”
“少说有几百户。”
首长不再问什么了,又抓起一个土豆,若有所思地剥着吃,比吃第一个土豆下口慢了。
于是书记说:“大家吃土豆,吃土豆呀,这土豆是厂里开了片荒地自己种的,很沙,也很面。”
于是厂长双手去抓土豆,一一分给大家。
于是大家都默默地剥着吃,偶尔有人小声说,是很沙,是很面。只有章华勋没接土豆。他若接,就不够分的了。当然他没接,并非因为不够分,而是心里知道那盆土豆的重要,不忍接了吃。
大家正吃着,一个少女回家了。她见满屋子人,显得非常局促不安,目光朝炕上一望,见小盆空了,一个土豆也没有了,愣了片刻,哇地一声哭了。
大家被哭得懵里懵懂。
章华勋从旁低声说:“咱们把她家的午饭吃了。孩子下午还要继续上学呢。”
屋里的空气顿时又像是凝固住了。
有那没吃完的,窘态万状地,将手中啃得不成形的土豆,惭愧地放回了盆里。
首长的秘书尤其窘尤其惭愧,连说:“对不起对不起……”
“你别废话了!”——首长打断他:“你给我到县里去买馒头!买包子!买烧饼!买挂面!要多多地买!开车去!限你十分钟内买回来……”
秘书二话不说,拔腿便走。
首长蹲下,双手轻轻拉住那少女的双手,端详了她片刻,张张嘴,想说什么,话到唇边却咽回去了。首长直起身,摸了一下少女的头,从内衣兜掏出钱包,放在了炕上。愣了愣,又脱下呢大衣,撸下手表,一并放在炕上。
首长一言不发,谁都不看,也拔腿往外便走。
众人默然,肃然,一个个悄没声息地跟将出去。门外蹲着一个人,正是五十多岁,胡子拉碴、面色黑huáng的“钳工王”。那是他的家,那是他的女儿。他还有一个儿子,当时读高中,住校。
首长发现“钳工王”,脚步停住了一下,似乎想走到“钳工王”身前去问什么话,但犹犹豫豫的,又将目光从“钳工王”身上转移开了,撇下众人,独自踽踽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