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华勋注意到,首长眼角挂着一滴泪。
他问“钳工王”:“怎么见家里有了客人,就连家门都不进了?”
“钳工王”袖着双手,头也不抬地嘟哝:“日子过成这样,没脸待客,更没脸见什么首长。”
那时刚过完新年,离chūn节还有半个来月,正是最冷的日子。一阵北风啸过,卷起一团雪,将首长瘦小的身影几乎完全裹没了……
众人怕首长冻坏了,有的在拦车,有的脱了自己的大衣追赶上去……
chūn节一过,刚到三月份,上级出其不意地下达了文件,批准“三二三”厂转产,并批准可以行使如下企业自主权——合并,被兼并,合资,拍卖,乃至宣告破产。
这一文件使全厂gān部职工着实地欢天喜地了一番,仿佛那文件本身即是一剂灵丹妙药,足以使该厂起死回生似的。
公正而论,三千多被叫做“蛾子”的军工厂的工人们,并非一个个都是穷而惰,一门心思坐等国家拯救的人。有一个时期三千多人下了班几乎人人都去摆摊儿“创收”。但是全县城才十几万人,是个穷县,呼啦啦剧增了三千多摆摊儿的,别的百姓还做不做小买卖小生意了?改革开放十几年来,老百姓终于获得了被允许做小买卖小生产的“特权”,一旦受到来自三千多“三二三”厂的工人们的巨大冲击,矛盾发生了,由发生而渐渐激化了。“三二三”厂是军工厂,又使这一矛盾似乎带有了影响军民关系的性质。于是县里的领导们,紧急会晤厂里的领导们,最后解决矛盾的办法是——在县城边上,辟出一块场地,专供“三二三”厂的三千多工人摆摊设位做小买卖小生意。三千多人,形成了一处规模极庞大极壮观的民间贸易市场。但县里的居民们,定了同盟之约似的,几乎都不到那市场去买什么。因而那市场的情形往往是只见卖家,不见买。三千多人的工资水平都很低,消费水平更有限得可怜。人人都成了卖家,县里的居民又不去买,买卖状况是多么冷清也就可想而知了。往往是捱到天黑不得不收摊儿时,以我家的萝卜,换你家的白菜,或以你家的小葱,换我家的大蒜罢了。
章华勋和工人们的关系都挺不错。那时他常想——怎么着肥水也别流外人田啊。买菜啦,买小东西啦,他一向去那市场。但工人们都不好意思收他钱。几元钱的东西,关系都挺不错,能好意思收他钱吗?几次以后,连他也不去那市场买菜买东西了。
不久那市场自行解体,又成了一片空旷地。有许多工人非但没为自己的家庭“创”什么“收”,反而还赔了钱。都道是买卖买卖,有赔有赚,赔赔赚赚。可对每月工资只能拿到手一百七十多元二百来元的百分之六十的他们,一个月内赔个一百来元,就足以赔得他们胆战心寒啊!
他们只剩下了一个盼头,盼着什么效益好的厂来与他们合并,盼着什么财力雄厚的大公司来兼并他们,盼着有外商来支持本厂的转产。在盼的过程中,并未停产,还一如既往地造枪。总不能停了产盼着啊!他们普遍都有这样的觉悟。一边生产一边盼,仍月月圆满完成国家下达的生产指标……
有一阵子,厂里的头儿们似乎全都变成了公关先生,从早到晚忙于接待,忙于引领着来宾们四处参观,一个个介绍起厂情厂况来,都变得能说会道了。当然,还要陪宴。既陪宴,也就还要陪酒,常都喝得红头涨脸的。厂里的工人们,不像别的厂别的企业的工人们,看见了知道了就来气,就恨,就骂娘。恰恰相反,他们高兴,知道厂头们是在忙于为厂找“婆家”,为工人弟兄们找出路。那一阵章华勋最忙,跑前跑后,忙得一天到晚顾不上回家。而他和厂头儿们一旦消停了,不在会客室里而在办公室里了,工人们的情绪便低落了,有人便垂头丧气长吁短叹了……
终于有一次几乎就让工人们盼出头了——国内某公司意欲接手改变“三二三”厂的命运了。意向书已签订了。消息不胫而走,已经沸沸扬扬地传开了。工会主席已经向车间主任们下“毛毛雨”了,说不久将要召开职工代表大会表决重大选择了……
但后来摸清了对方们的牌路——他们并不诚心改变“三二三”厂的命运。他们的动念在于据说国家将会贴补的三千多万“企业破产安置费”。一旦三千多万到手,他们便宣布“三二三”厂破产,用一千多万打发工人们回家,余下的一千多万,岂非得来全不费工夫么?正所谓“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险些既成事实,上一次空前大当,工人们一怒之下,揍了那些“机关算尽太聪明”的家伙们一顿,并烧毁了他们的一辆“凌志”。他们想告,想要求赔车,但惹恼的不是三十名三百名工人,而是三千多名工人。这个数字使他们畏惧,没敢告……
经历了那一件事,领导也罢,工人也罢,似乎全都明白了——他们的厂不是俊俏媳妇,没人愿娶。县里自是没有魄力接受的。两亿多元欠款,县里若接收了,猴年马月才能替厂里还清啊!省里也没一家企业或集团公司有胆量染指“三二三”厂。除了两亿多元欠款,还有三千多工人转产后的再就业问题呐,还有四千多退休工人的劳保福利问题呢,还有工人子女的就读问题呢。“三二三”厂是企业社会化的一个典型。
好事多磨。现在,厂终于“嫁”出去了。用词更恰当地说,是卖出去了,卖给香港富商了。合同一年前就签毕了,并且公证了,具有了法律性质。前几天,香港富商派全权代表来正式接收工厂了。而直到前几天,章华勋才明白,按照那合同,全厂四十岁以下的工人,只有百分之五十经过严格考核,方能重新被招募为合同工。其余百分之五十的工人,只有一个选择——领取几个月的辞退金,回家另谋出路。而四十岁以上的工人,照顾性保留百分之二十,百分之八十得领辞退金回家。也就是说,全厂三千多人中,将有半数以上陷入失业困境。
这合同是前任厂长签的。当时人们皆因厂终于被“嫁”出去了而高兴,仿佛人人自己都是“老大难”女子,终于被“嫁”出去了一样庆幸,一样喜出望外。所以也就没谁真正关心那合同的详细内容。前任厂长签完那一份合同不久,香港方面就汇来了一笔款,于是全厂工人都补发了工资。那一天一些年轻的工人们,放了鞭pào,扭起了秧歌。这之后不久,前任厂长调到省里当什么厅的副厅长去了,还带走了几个人,都是了解合同内容的人。从此,那合同就在保险柜里存放着,没谁再去多想它,连新任厂长章华勋也不曾多想到它,更不曾打开保险柜看它。他认为,自己这个新任厂长,事实上只不过是一位过渡厂长,而过渡时期又是很短的。香港人一来,自己将这个厂一jiāo接清楚,自己这个厂长也就等于自行的废黜,连自己的去留或任用,都将听香港新厂主的安排,他哪里还有那种打开保险柜取出合同文本细看的好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