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警队长和他是认识的。
握过手后,刑警队长说,半路车陷住了,要不早赶到了。他们浑身是雪。刑警队长又说,他的部下们都是一个个被他从被窝里拽起来的……
章华勋不过意极了,赶紧用自己的双手替他们拍打身上的雪。两条警犬扬起鼻子,在空气中不停地嗅,发出呜呜的激动的低吠,一蹿一蹿的,扯得警犬员拖不住犬缰站不稳脚……
刑警队长说:“粮店都快被盗空了?这可算是一桩大要案了。正是严打时期,顶风上嘛。我早憋着侦破一桩大要案了。我的部下来时也一个个摩拳擦掌。这案子好破,保证一个星期内一网打尽。咱们也争取上一次省电视台,爆个新闻大冷门……”
而那些刑警队员们,已经分散开了,在各处详察细看了。
“其实……其实没发生什么案子。不过是……是一场误会……什么也没被盗……”
“误会?……”
刑警队长浓眉之下那双似乎时刻在dòng察什么的眼睛一下子睁圆了,表现出令章华勋无地自容的愕然。
“章厂长,您说,原来不过是一场误会?……”
“对对。不过是一场误会。其实……这都怪我们的厂办李主任,和我们的保卫科长……他们不应该在还没搞清楚的情况下就给你们打电话,害得你们……”
刑警队长皱起眉打断他,对自己的部下说:“同志们同志们,暂停暂停,都围过来,看来……”
于是他的部下们都围过来了。
刑警队长又说:“章厂长,我是没法儿解释了,您向他们解释吧……”
于是章华勋开始将全部“过错”往李长柏和保卫科长身上推,开始现编“故事”骗他们。他不是一个撒谎的专家。他的故事编得漏dòng百出。而他们则jiāo换着心照不宣的眼色。他看出他们谁都不相信他。他尴尬极了,想将“故事”编圆,却越编破绽越多,漏dòng越明显……
“章厂长,解释完了?……”
“解释完了……”
他竟出了一脑门儿的汗。他将手伸进兜里掏手绢儿,却掏了个空。没揣手绢儿,只得以手抹脑门儿上的汗,抹了往地上甩……
刑警队长说:“章厂长,您别这么出汗。犯不着出汗。”他一一扫视着自己的部下,紧接着问:“你们怎么看?”
“一切迹象很明显,肯定是被盗了。”
“当然是被盗了。如果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不是白吃这一碗饭了吗?”
“队长你看这米这面撒的,有个家伙还在这儿被撒在地上的米滑了一跤,摔破了哪儿,你看这是血迹……”
他们七言八语。
两条警犬早已捺不住性子了,一蹿一蹿地要往外冲。一名警犬员没扯住犬缰,被犬挣脱,箭似的冲出门外去了。那警犬员也急忙追出去,于是外面一时的犬吠声唤犬声乱成一片……
刑警队长望着章华勋问:“章厂长,您看这事儿,到底该怎么办呢?”
章华勋诅天咒地:“同志们,同志们,请一定要相信我,如果我解释得不明白,那……那也是因为我有难言之衷啊。这么着行不行?大家看天已经亮了,早上了,各位都怪辛苦的,我陪各位吃早饭,陪各位喝几盅,我替我们厂办主任和保卫科长向大家鞠躬谢罪了……”
于是他左转身,右转身,四面鞠起躬来。
他赔着笑脸拉拉扯扯,终于将刑警队一gān人半情愿不情愿地引到了厂食堂的小餐厅。时间太早,还不到七点,食堂刚起火。他jiāo待大师傅快炒一桌菜,然后就隐藏起一肚子的窝囊,陪着那些人喝茶,吸烟,无话找话东一句西一句瞎聊……
大师傅没料到食堂刚起火,厂长就须陪客共进早餐。一个穷县城,煤气还没普及,厂里的大食堂小食堂也是用煤的,不过比工人家多一台鼓风机。着急了,火势弱,就开动鼓风机chuī一阵罢了。七点半,才上第一盘菜。八点多,菜刚上齐。
“来来来,诸位都别客气!家常饭菜,实在是算不上招待啊!只是给大家暖暖身子,满上满上,请,请……”
章华勋寒暄不已。
除了两名开车的刑警,其他人倒也不见外,擎起杯便饮酒,操起筷子便夹菜。章华勋看得出来,自己这位厂长若不陪他们共进这顿早餐,他们一个个心里是没法儿顺气的。满以为要破一桩大要案,亢亢奋奋地牵着两条警犬急如旋风般赶来,怎是他“误会”两个字就可以轻轻巧巧地将人家打发走的呢?人家不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应召女郎”们啊!设身处地,站在人家的角度想想,人家一个个都不发火儿都不骂娘而且他恳求人家留下吃顿早饭,人家就留下了,面对着炒土豆丝儿炖萝卜块儿,不挑荤说素,就算都很给他面子很有涵养了。
章华勋满腹的愧疚没法儿说,只能以主动地热情地陪酒的方式来表达。他不胜酒力,尽管摆上的是一瓶低度酒,三巡过后,脸红得像关公了。
忽然厂办的一名同志出现在桌前,朝他跺着脚激头掰脸地说:“哎呀呀厂长,你怎么在这儿喝起酒来了,你这不是自找着要挨众人骂吗?……”
他放下刚刚擎起的酒杯,惴惴不安地问:“又出什么事儿了?”
“今天早晨八点钟,你不是召集全厂gān部和党员开情况通告会吗?现在都八点四十多了,礼堂的管道漏水,没通暖气,都冻得受不了啦!许多人分头寻找你,哪哪儿都找遍了,没想到你在这儿喝得怪来情绪的……”
一番话,说得客人们你看我,我看你,都放下了筷子落下了杯,一个个神色比他还窘十分。说得他不由自主地,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而对方又一跺脚,转身先自悻悻而去。
“糟糕!”——章华勋使劲儿拍了下脑门儿,然后朝客人们抱着拳口齿不清地说:“我……我险些误了大事,我得立刻走……走了……”
刑警队长往起一站,连说:“章厂长,真对不起,我们原本都不愿留下嘛,是你偏让我们留下啊!我们不留下实在是怕你觉得太没面子啊!你快去吧快去吧,同志们,我看我们也撤了吧……”
于是他们纷纷站起,牵上警犬,撇下章华勋,以紧急转移般的速度离开了……
大师傅送来一盆馒头,见状不满地嘟哝:“这不是làng费嘛,贪污和làng费是极大的犯罪。”
章华勋气得大喝:“你别跟我念这套经!”
他脚步虚浮地走到外边,没戴棉帽子的头被寒风一chuī,冷气bī心,浑身打了个哆嗦。胃里一片翻腾,抱住门旁一棵树,哇地大吐起来。吐过,觉得胃里是好受些了,但身上更冷了。不过头脑倒顿时清醒了许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