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民梁晓声_梁晓声【完结】(29)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他撒腿向大礼堂一路小跑……

  跑到半路,头疼欲裂,就先跑到办公室去,沏了杯浓茶。想喝,无奈茶烫。也不敢再多耽误片刻,双手捧着保温杯又往礼堂一路小跑……

  刚奔上礼堂台阶,正巧他妻子冲出来,夫妻差点儿撞了个满怀。

  他妻子大声数落他:“一早儿厂里来的什么贵客,非得你陪着吃饭!你存心把全厂的gān部和党员都冻僵在这儿呀!四点多钟就离开家,帽子也不戴,脸也顾不上洗,看你两眼角的眵目糊。给你手绢儿擦擦……”

  他妻子也是党员,也和大家一样,在礼堂gān等了他一个来小时,gān冻了一个来小时。与大家不同的是,她两耳早已灌满了人们说他的损言怪话。而她对他说的话,其实也是有意说给别人们听的,包含有变相替他开脱的意思。

  但他此时已是意乱如麻,对妻子的大声数落,哪里还能领悟得那么全面。她的话,简直等于火上浇油。他心想,我这个代理厂长,我这个非常时期的“维持会长”有多难,别人不理解不体恤,你还不理解不体恤吗?亏你还是我老婆,有别人数落我的份儿,还有你数落我的份儿吗?

  他一手擎杯,腾出另一只手,猛将妻子往旁一推:“闭上你的嘴!躲开!”

  他妻子险些被他推得跌下台阶去……

  他走入礼堂,听到一片远雷般的跺脚声。不供暖,礼堂内比外边的温度高不了多少,只是北风chuī不着人们罢了。

  他听到背后有人骂道:“还捧着个保温杯来!人五人六的,以为都是来等着听长篇大论的呀。厂都卖定了,一个前朝代理厂长还充的哪门子大瓣儿蒜呢……”

  他走上台,张了张嘴,觉得嗓子发紧,说不出声来。不得不打开保温杯盖,先喝口茶……

  “别他妈喝了……”

  又有人怒骂一句。

  嗓子湿润了点儿,不那么发紧了,但还是头疼欲裂。

  “同志们……”

  “别打官腔儿了,开门见山吧……”

  “我……我头疼得厉害……”

  “活该……”

  “酒烧的……”

  “让我……让我喝完这杯茶……”

  “装什么可怜样儿!通告完了情况回家喝去!”

  任凭人们向他发泄怒气,他还是将那杯浓茶一口气喝光了,刹时出了一额头一身的虚汗……

  “同志们,昨夜,咱们的粮店被盗了,几乎被盗光了……”

  一片远雷般的跺脚声顿时停止了,人们渐渐安静了。

  很多很多年以来,厂保卫科的人一减再减。因为他们除了例行的保卫工作,实际上没什么事可做。很多很多年以来,这个厂和它所属的社区内,连小偷小摸都很少有过……

  他的话使人们感到愕异,感到震惊。

  “我四点多就到现场了。我个人不想将这件性质严重的事当成一桩案件。但是我赶到现场之前,已经有人向县公安局报案了。由于我和在现场的同志意思不统一,所以县公安局的人赶到时,只剩我一个人留守现场了。我对他们说,不是案件,是一场误会……”

  一时间鸦雀无声。

  “你们应该不难想像,我对他们撒谎时,是多么的难堪,多么的尴尬。咱们在一个厂里相处二十几年了,大家都知道我并不是一个善于撒谎的人。尤其在明显被盗过的现场,在公安人员面前,撒谎对我更是一件很困难的事。他们是为破案而来的。他们途中陷了车,他们都冻得够戗。天又亮了,快到吃早饭的时间了,不留人家吃顿早饭暖暖身子驱驱寒气,我不忍心。所以我陪他们吃饭。所以我也陪他们喝了几盅酒。大家都知道,我并不爱喝酒,喝酒对我是受苦。总之我来晚了,我让大家久等了,我让大家挨冻了,我现在向大家谢罪……”

  他在台上一次次深弯下腰,四面八方地鞠躬。

  已给县公安局的人们鞠过躬谢过罪,现在又给厂里的人们鞠躬谢罪,他内心里替自己难过极了,想哭。

  “同志们,到年根了,再有几天就是新年了。新年一过chūn节紧接着就到了。厂里已经又几个月没发工资了。尽管与我厂签了合同的港方答应,工资一定会补发,但毕竟只是一种承诺,还没发到大家手里。中国人不过新年,总得过chūn节吧。厂里许多工人家生活都很困难,所以,我坚持认为,三百多袋苞谷面,一百多袋面粉,六七十袋大米,是某些家里生活很困难的工人,为了过个年,为了过上chūn节,向粮店借的。我相信,工资补发以后,他们是会主动地自觉地去粮店补jiāo钱的。一时还jiāo不上的也没罪,由我章华勋替他们担着了。在座的都是gān部,都是党员,如果在座的中,也有人参与了昨夜的‘借粮’活动,我希望能站出来,当众认个错儿。毕竟,那不是一种‘借粮’的好方式……”

  鸦雀无声。空气仿佛凝固了,人们仿佛定住了,都一动也不动,如同他是在面对一排排石头人说肺腑之言。

  “那么,我希望,不……我请求大家,起码表个态,对我个人的决定,认为对,或错,支持,或不支持,也给我个明白,让我这个代理厂长,在刚才那件事儿上,心安一点儿,知情一点儿……”

  依然是一片鸦雀无声,竟无一人开口。

  他内心里更替自己备感难过了,他低下头了。

  突然地,许许多多的人异口同声地喊出一个字——“对!”

  他抬起了头,不知不觉间已泪流满面。

  “支持!”

  “支持!”

  “支持!”

  他欣慰地笑了。如果不是他举手制止,全场人不知还要喊多少遍支持……

  “同志们,下面,我将情况向大家通报一下……”

  于是整个礼堂又鸦雀无声。

  他首先从那份合同讲起,讲它是在怎样一种没有第二个选择的万般无奈的大背景之下产生的,讲港商所做的种种承诺的可靠性,讲哪些方面港方做不到,为什么做不到,讲自己就合同和港方全权代表发生的争论,以及自己如何被那全权接收代表驳得哑口无言,没有道理再坚持……最后讲到了合同上两个冷酷无情的百分数……

  有人哭了。

  站在台上的章华勋,一开始并没听到那哭声。他只看到一些人回头。但仅仅半分钟后,他就听到哭声了。是一些女人们,女党员们在哭。听得出来,她们都企图竭力控制住自己不哭出声。那些四十多岁的女人们啊,她们一个个低垂着头,紧咬住自己的唇,有的甚至用手紧捂住自己的嘴,却还是哭出了声。于是她们的哭声此起彼伏,于是她们的哭声渐渐汇成一片,仿佛一些看不见的,淌出响声的水流在往一处汇集,汇集到足够高的水位,要猝地跌落为瀑布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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