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民梁晓声_梁晓声【完结】(31)

2019-03-10  作者|标签:梁晓声

  他接着说:“徒弟啊,这我当然是非常感激你的。难得你这么多年来,心里一直揣着我这个师傅。但我,不想入新厂……”

  章华勋非常不解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却又不便直问,只是一个劲儿地重复着:“师傅您这又何必呢,师傅您这又何必呢……”

  台下的人们对“钳工王”也大惑不解,他们皆静静地望着他,期待着他给他们一个明白。

  “钳工王”接着说:“近几年,厂里开不出工资的情况下,我和我老伴儿还花了厂里不少医药费。我常感对不起厂,对不起大家,我这厢给大家鞠个躬呢……”

  于是他恭恭敬敬地向台下鞠了三次九十度大躬。

  鞠躬后,他那原本佝偻着的腰,似乎更挺不直了。

  他就那么弯着腰,一手捂着胃,保持着近于鞠躬的体态,又缓慢地说:“我老了,腿发软了手也发抖了。我gān不了什么了。我真的gān不了什么了。已经gān不了什么了,编入新厂,不是等于想躺倒在新厂的福利上吗?这多让人瞧不起啊!这点儿志气,该保留,咱们还是要保留的。空出名额,多解决一个年轻工人的就业问题吧,再多解决一个家里困难之人的就业问题也好啊!说了这么半天,其实我想对大家说明白的意思只有一个——如果咱们面临的是绝境,如果前边是一条大江大河,只有一条船,只能渡过去一部分人,渡过去的人就有了生路,难道咱们在座的,都会如láng似虎地争着往那条船上爬吗?我看不会。起码我‘钳工王’不会。我想你章华勋和许多人也不会。何况,农村人能离乡背井到城里来打工,我们城里人,不需要离乡背井,我们去打工还不行吗?天无绝人之路啊!所以,一句话归总,咱们别哭,别争,别闹事儿,老的让年轻的,年轻的体恤点儿老的,咱们就当是一群牛马,没jīng神的,也要抖擞起点儿jīng神啊!任人家挑,任人家选吧。这世界,做衣服的人多了,总比造枪造pào的人多了好啊。如果咱们是投资商,要投入多少个亿办工厂,不是也愿挑选年轻的、文化水平高点儿的工人吗?不是也不情愿收五十多岁gān不了几年就得养起来的吗?最近我又常想,每人一张嘴,张大了也不过就直径三十多厘米。可乘以十二亿,那就是一个直径三十六公里的巨dòng啊!每天都得往这个dòng里倒吃的,倒喝的!谁叫咱们中国人多呢!将来的厂,还是咱们中国人当家做主的厂嘛!咱们中的一部分,还是在咱们中国的土地上,名分还是中国工人嘛!咱们中的一部分,终于又有工作了,终于每月能开全资了,终于盼到工资比以前高不少的日子了,咱们不是应该高兴吗?不是一件大喜之事吗?……我老姚今天就说这些,大家爱听不爱听的,反正都听了。不对的,你们也别背后骂我。我真的没机会再跟大家说这么多了……”

  在人们鸦雀无声的注视下,“钳工王”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一手捂着胃,低头往台下走。他走到台口,站住,转身对章华勋又说:“徒弟啊,还有一件事儿,我当众拜托给你了。就是我那女儿,大家都清楚的,她不是我‘钳工王’的亲生女儿,是我当年捡的,反正她肯定是咱们这个厂的工人的后代无疑。哪一天我和我老伴儿,如果……都不在了,希望你能将她当成自己的女儿一样,对她负起份儿责任来……”

  被“钳工王”的“演说”打动得心酸泪流感慨万千的章华勋,省过神来赶紧走过去扶着“钳工王”下台,一边说:“师傅您放心,您一定放心吧……”

  将“钳工王”扶到台下后,章华勋又登上台,接着发表“演说”。其实他觉得已经没什么可讲的,也明知自己是不可以讲得像“钳工王”那么实在,那么直率,那么掏心的。但“钳工王”讲完,自己不再接着讲几句,又似乎有些不妥。没什么可讲的而必须得讲,他就讲得很没条理,很不由衷,无非一再重复自己已经讲过的话,一再自以为是地修正“钳工王”讲得不够全面不够艺术的意思。他颠三倒四地讲了二十多分钟,台下渐渐响起了嘘声,响起了跺脚声。有人gān脆起身退场……

  “哎哎,那几个人,都别走都别走,坚持一会儿,还没发表儿呢……”

  站起来大声制止的是李长柏。他怀抱着一大摞表格。不管章华勋是否还要继续说什么,便自作主张地散发起来。

  章华勋在台上尴尬了几秒钟,趁机跃下台,躲到一个角落吸烟。他认为自己所主持的最难的一次会,也就如此这般地临近结束了。他有一种安全着陆的庆幸。庆幸没被撵下台,没挨骂,没受唾,没发生什么控制不住的局面。这使他不禁暗暗感激“钳工王”。谁也不能不承认,“钳工王”的一番掏心窝子的“演说”,对稳定人们的情绪起了非常巨大的作用……

  “‘钳工王’,姚师傅!老姚师傅……”

  他的妻子在拿着一张表格纸寻找“钳工王”。那表格没什么特殊的意义,只不过是录用时的履历参考罢了。

  “‘钳工王’……”

  “姚师傅……”

  “咦,他哪儿去了呢?……”

  一些人帮着他妻子寻找“钳工王”。

  “钳工王”早已离开会场了。

  他走到他妻子跟前,要过那张表格说:“给我吧,老姚师傅的履历我十分清楚……”

  他掏出笔,想坐下替“钳工王”填写表格。将坐下还没坐下之际听到一声猛烈的爆炸……

  这一声猛烈的爆炸,将每一个人都震呆了。

  全体刹那的呆状之后,人们争相往外冲。章华勋被人流裹挟到外边,跟随人们朝西北方向一片空旷野地跑……

  那儿硝烟还没散尽。雪上出现了一个熏黑的坑。坑的周遭,方圆数米内,白雪上遍布腥红的点子,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味儿。

  人们跑到那儿,围着那坑,看着,一时都猜测不到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有人捡起了半顶帽子:“看……这……这是不是‘钳工王’的狗皮帽子?……”

  “是,没错儿,是他的,他刚才在台上不就戴着这顶帽子来吗?……”

  “那儿是什么?挂在树上的……”

  附近一棵树的枯枝上,挂着大半条灰色的围巾,旗幡也似的,在寒风中飘摆……

  一个小伙子攀上树取那围巾,他还没下树就失声恸哭了:“是我师母的围巾!师傅啊,师母啊,你们何必这样啊!天啊天啊,我的好师傅啊……”

  小伙子哭晕了,从树上摔落下来……

  人们什么都明白了。

  一些男人和女人,摘下了他们的帽子,摘下了她们的围巾,纷纷地,双膝跪在那坑的周围了。他们和她们,都是“钳工王”的徒弟,或者,是他的徒弟的徒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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