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华勋和另一些人,也都跪下了。
旷野上,寒风中,一片哽咽,一片哭声。
在一九九六年最后几个日子中的这一个日子,这个解体了的军工厂的几代工人,以跪和哭,悲痛地哀悼他们中曾经最优秀的一个。
“钳工王”的女儿,哭着jiāo给了章华勋一封信。
“钳工王”在那封信中写道:“徒弟,别抱怨我和你师母就这么走了。也替我请求大家别抱怨我们。你师母早就不愿成为他人和社会的累赘了。她早就暗暗下了决心作出这种解脱自己也解脱他人和社会义务的选择。她跟我商议过多次了。我终于被她说服了。我们感情深,这你也是知道的。何况医院最近诊断出,我的一只肾已坏死。所以,我莫如陪她一起走。我俩在厂里徒弟太多,就别为我俩开追悼会,多不吉利,又多讨厌呢。所以,我们就选择了这一种走得无影无踪的办法。如果反而添了更大的麻烦,那对我们来说是事与愿违。答应我们,千万别开追悼会。没那个必要……”
章华勋的泪珠子噼里啪啦地往信上掉。
他没看完那封信,就将“钳工王”的女儿扯入怀中,紧紧地紧紧地搂抱住,怕她被谁从怀中夺走似的。
而那少女,就哭着叫了一声:“爸爸……”
章华勋被叫得肝肠寸断,心如刀绞。他几乎哭得喘不过气来……
他从怀中推开少女,又向那坑接连地磕起头来……
那被炸黑了的坑,似乎在默默地向他倾诉着什么……
它似乎意味着,这一代钳工之王的一个令人震撼的句号。
他曾是他的许许多多工人弟兄和工人姐妹们的骄傲。
他的传奇性故事,曾使“钳工王”这一工种增加过非常荣耀的光彩……
章华勋对自己恨极了。恨自己为什么那么的麻木,竟未从“钳工王”的“演说”中预感到悲剧的发生……
所有的人都向那坑磕起头来……
离人们不远处,站立着港方的全权接收代表,他缓缓地,也从头上摘下了帽子……
第二天,港商代表紧急约见章华勋。
“非常抱歉,我又经过一夜的思考,决定还给你们这个。我想,我应该带领那些将被裁减下来的工人另谋我们共同的出路……”章华勋将那大红的委任证书放在了桌上。
“不后悔?”
“不。”
“等等,先别走……我想告诉你——昨天,我与我们总裁通了一次电话。他已决定另拨三千万元,扶植将被裁减下来的工人们,办一个分厂,隶属总厂。将来可以为总厂进行多种经营。我的意思是……这也需要一个有凝聚力而又有奉献jīng神的人……”
“……”
“算是贷款方式的一种扶植。第一年免息,第二年按大陆的息率付息,第三年要按香港的息率付息……你敢不敢?”
“……”
“章先生,昨天,我的心情也非常难过。你如果说敢,我的心情会好受些……”
“敢。我当然敢……”
全权代表欣慰地微笑了一下。
“那么,你就得坐下,和我详谈这件事了。”
章华勋凝视着对方,默默地,然而也是表情坚定不移地在沙发上坐下了……
私刑
现在,三个男人坐在了一家饭店的单间里。
饭店在这一座小城的档次,相当于北京饭店之在北京。
夜晚已经用它的黑斗篷紧紧裹抱住小城。是小城的人们开始享受的各自吮咂人生的时分。就享受的基本内容而言,中国别处有多么丰富,这座小城也有多么丰富。换言之,中国别处有多么简单,在这座小城里也同样地简单。不过就是吃喝玩乐,外加上红粉服务。这世界至今还是男人们主宰的世界,享受二字也多半还是一个男性化的词,女人们只不过是这个词的一条注脚。
正值炎夏。这一个夜晚一点儿风都没有。穿着少得不能再少的小女子们,或单独或结伴在热闹的街道上悠dàng过来悠dàng过去。于是几乎凝固着的空气中充满了香脂的微味。自从张艺谋拍了一部电影叫《大红灯笼高高挂》,大江南北,长城内外,中国的大红灯笼小红灯笼挂的哪哪都是。当那些穿着少得不能再少的小女子从灯笼底下徐徐而过,她们的luǒ肤就被映红了,更加显得秀色可餐。于是男人们望向她们的目光顿时迷醉,没法儿不心猿意马起来。在这一个夜晚,在这一座小城,有的男人将潇洒地挥霍掉几千元,有的男人却也能仅仅用一百元,就满足了生命各方面的享受愿望。五十元足可在摊上饱吃一顿夜宵,往胃里灌一大扎啤酒。
然而三个男人走入饭店的神情竟有些与众不同。他们的表情都显得那么yīn郁,甚至,还可以说给人一种表情严峻的印象。但除了大堂里的迎宾小姐,其实另外也没谁注意他们的表情怎样。他们一个三十多岁,一个四十多岁,一个五十来岁。他们穿的也都很一般,很随便。三十多岁的穿圆领背心,短裤,理的是刷子般齐的板寸头;四十多岁的穿白褂子,黑裤子,分明的已经穿在身上数日没洗了;只有五十来岁的那个穿的齐整,也不嫌热,衬衫外还穿了件单西服,一双皮鞋看去是当天刚买的,总之上下一新,但头发却有两个月没修剪了。满脸络腮胡子乱乱扎扎的。他使人怎么看怎么觉得他是农民,事实上他也确是农民,这样的一家饭店显然不是他来过的地方,他一进饭店,好奇地四下张望,并有些局促。
迎宾小姐迎向他们,抱歉地说座位已经满了,对不起,请下次惠顾之类。
三十多岁的男人冷冷地说:“我们预定了单间。”
迎宾小姐不由一愣,询问了两句,怕他们是冒名顶替者似的,慎重起见地去总台那儿查预定单。
三十多岁的男人就愤愤地嘟哝:“妈的,好像咱们不配到这儿来似的!”
四十多岁的男人向他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他又何必那样?
五十来岁的男人仍局促着,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话是:“我可没钱……”
迎宾小姐弄清楚了某个单间确是他们预定的,这才彻底收敛了脸上的狐疑,于是堆下职业的盈盈甜笑,引领他们上了楼。
三个男人刚一在单间坐定,服务员小姐立即接替了迎宾小姐,呈送菜谱。
四十多岁的男人恭敬地对五十来岁的男人说:“大哥,你先点。”
三十多岁的男人立刻也说:“大哥,你就只管拣那好菜点,千万别怕费钱。咱们买得起单。”
五十来岁的男人点了几样家常菜。三十多岁的男人说这算点了些什么啊?吃这样家常菜还用到这种地方来?四十多岁的男人说,说得也是,于是两个各自指着百元以上的菜又点了六七样。这使五十来岁的男人不但局促,而且不安了,连说:“多了多了,吃不完,làng费了可惜,二位兄弟何必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