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将你的被子从脸上拉下来?是同病房的一个老头,他的chuáng位在你的chuáng位对面,你一定还记得他的。
他对你说:“孩子,别哭了,哭也没用,医生的话是对的。一个人只有一条命。你没烧死,够幸运的了。你总还得活下去……”
全病房的人都围到了你身旁,同情地瞧着你。你这才意识到,你在哭,哭得那么绝望,哭得使他们感到不安……你至今铭记着那位五十多岁的、身材瘦小的秃顶的医生说的话。
医生曾提出建议,送你到北京或上海整容,但场部党委经过严肃的讨论,否定了这一建议。
理由很简单——你是英雄。
他们认为,一个英雄如果失去了一条手臂,可以为他安假臂;如果失去了一条腿,可以为他安假腿;而如果失去的不过是面容,那是没有必要花国家许多钱的。钱当然还在其次,更主要的是,那会使英雄的事迹本身失去宣传的意义和光辉。
总之,他们认为,脸,对一个人来说,毕竟不如手臂,不如腿那么重要。脸不过是脸,何况不算“失去”。
但你却宁愿失去的是一条手臂或一条腿,而不是你年轻的、英俊的脸。
你没有返城。你永远打消了返城的念头。你宁肯死,也不愿让你的老父亲和老母亲看到你烧伤后的脸。
你像无桨无帆的小船,在大返城的làngcháo过后,搁浅荒原……
“上山下乡”的历史,一代人的历史,它的最后的一页,就是你的脸。
你当年爱过的那个姑娘,她重返北大荒看过你。这是不久前的事。她已经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女作家。不是一“个”,是一“位”。谈到作家的时候,应用尊敬的字眼。对不?
“我从来也没有忘记过你。”你们一见面,她便对你这么说。
她与当年相比,面容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她还是那么漂亮,脸色更白皙,皮肤更细嫩了。
城市里目前各种润肤霜畅销不滞,电视和报刊大登特登这类广告。她变得更年轻是符合时代趋势的。
“我相信。”你平静地回答。
你已经能够平静地面对她了。以前你却不能。
你们并肩走在白桦林中,huáng昏的阳光,在每一片桦树叶子上闪耀。
你们从白桦林中默默无言地走到了小河旁。小河慌慌张张地朝远处流去,仿佛追赶着什么,也仿佛被什么追赶着。
你想到了那句格言——一个人不能够第二次涉过同一条河流。
因为当人第二次涉过这条河流时,第一次碰疼了脚的那河底的卵石也许还在,而第一次湿人腿足的河水,早已流向远方去了。
它是无法追上的。
“你知道我为什么重返北大荒吗?”
“不知道。”
“是为了你。”
“这很蠢。”
“你还爱我吗?”
“……”
你还爱她。因为你只爱过她。更准确地说,你内心里还渴望着获得爱情。因为你爱过。即使受到上帝严厉惩罚的夏娃,如果有机会,也还会再偷一次禁果的。
但是你却对她摇了摇头。
“不,你撒谎!”她哭了,“你恨我,对不?你爱过我,你为救我烧伤了脸,可是在你伤好出院后,我却像躲避瘟神一样躲避你,在大返城的làngcháo中,我走了,和所有你熟悉的人一块走了,将你抛弃在这里……可当时,我太害怕见到你……”
你抬头望望天空,说:“好像要下雨,我们往回走吧……”
往回走,却并不是想追上流走的河水。
与其说她是来寻找你的,毋宁说她是来寻找某种解脱的。你体谅她。虽然她哭了,但你使她满足了。因为你对她摇了头,而没有点头。如果说这两年你学会了忍受生活,那么你也同时学会了体谅别人。理解就意味着在某些时候,将心灵获得解脱的“救生圈”抛给别人。
第二天,你jiāo给她一封信,你自己上山采木耳去了。
你在信里写道:“我不能成为女作家的好丈夫,你也不能成为我的好妻子。人的感情是需要培育在现实的土壤中的。农场就要实行承包了——这就是我面对的现实。我需要的是一个能和我一块儿征服土地的妻子,而你需要的是一个能给你灵感的丈夫……请求你今后不要再来打扰我,别破坏我心灵的安宁。它安宁下来,花费了整整六年的时间……”
你纯粹是为了她的心灵从此获得安宁才这么写的。
因为你“请求”了,她便能够忘掉你了。
你站在山顶上,俯瞰着村子,望见她坐在一辆马车上离开了村子。直至那辆马车在公路上变成了一只小甲虫。
“愿你幸福……”你心中默默地祝愿她,木耳从小篮子里撒到了绿草中……
火,又一片火,在你的土地的那一头燃烧起来了。
火光中,一个纤小的身影东奔西跑。
你点燃的火,已将近处的荒草烧光,露出了黑色的土地。它像一条巨蟒,朝那纤小的身影缠绕过去。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灰味。
那纤小的身影还在东奔西跑,手中拿着带火的树枝,继续四处点燃起一片片荒火。好像一个漫不经心的玩火的孩子。这身影一会儿被火焰吞噬,一会儿被火焰吐出。你认出了这纤小的身影是谁,她仿佛在对火的jīng灵进行挑逗。
她会被烧死的。你想。
你朝她冲去,穿过一片片荒火,完全不顾火焰舔着了你的衣服,烧疼了你的脸和手,烧焦了你的头发。
你跑到她跟前,觉得你和她四周全是火。火将你和她包围了。
于是你紧紧搂住她,将她的头保护在你的双臂之中,使她的脸贴着你的胸膛,使她在你怀中一动也不能动。
绝不让火烧伤她的脸,即使我被烧死,你在心里对自己说。
她就那么一动不动地被你搂在怀里。过了多久?是几分钟?还是十几分钟?也许更长的时间?你忽然意识到,火根本烧不着你们。
你和她原来是站在被火烧过的地方,站在一小片绝对安全的沃土上。
你轻轻推开了她。
“你到这里来gān什么?”你生气地问。
“我从村里望见了火光,知道一准是你在这里烧荒,就跑来了。我最爱烧荒了……好玩……”她说完缓缓低下了头。
“好玩……”简直是孩子的话!如果别人对你说这种话,你会气得咬牙切齿。但她是个孩子,你原谅了她。
她在你眼中是个孩子。
你第一次见到她,也在深夜。那是去年的事,还没有实行承包呢。
你开着一台拖拉机秋翻,两束灯光中突然出现了她纤小的身影。
你停住拖拉机,从驾驶室探出头,对她吼:“不要命啦?”她却大声问你:“你知道我爸爸在哪台拖拉机上吗?我是来给他送饭的。”
“你爸爸是谁?”